第19章

  她把两个盘子放到与端木所在相邻的桌子上。
  端木放下手里的打印纸,跟着坐过来。早已落座的人发现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字,手写的占满了打印体的行间页边,低下头卷起一叉子面塞进嘴里。端木更愿意看她吃,这样总觉得面前所有食物都是顶级的。他拿起叉子拨弄盘子里的白酱意面,并没有太多食欲。
  宫一眼睛余光落在他盘子里,快速咽下占满整个嘴巴空间的食物:“不喜欢?”
  “没有,只是感觉不太饿。”
  “怎么可能!不是说脑力劳动消耗的体能是体力劳动的10倍吗?”虽然这样说,宫一仍从端木的盘子里卷起一大口面塞进自己嘴里,在端木担忧的目光下慢慢咽下去,“别以为自己真的冬眠了。”她含糊地说完,又拍拍自己的胸口,最后呼出一口气。
  宫一的目光自然地扫过已经开动的端木,这家伙是热胀还是冷缩啦?感觉是不是又瘦了啊。她放慢吃饭的速度,陪着端木慢悠悠地干掉盘子里的晚餐。是照顾尚可成了习惯吧,面对眼前这个食量只比自己多一点点的工作狂,她不禁隐隐担心起来。
  端木喜欢喝宫一泡的茶或者随手兑的饮料,即便会有巧克力加柠檬茶这样奇怪的组合诞生;喜欢她兴趣来了亲手做的晚餐,有时咸了或者淡了,他也不在乎;喜欢她吃东西时大口大口的样子,虽然他总是很担心这样会不会引起消化不良。如果用云扬的话说,谁先动情谁就输了,那么到这个时刻止,端木的白子已经被宫一的黑子围死,突破不能了。可是就算已深陷如此,端木仍是温吞的。从来不疯狂不热烈,如沉静的潭水,风吹皱起,转而又平静了。
  宫一静下心来想他时,不安还有点心有余悸。她想自己是怕他的,但是具体怕哪一点就不知道了。这个感觉如果告诉给云扬,一定会被笑话死的。她宫一怕过什么,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屋子无依无靠时没怕过,在那群小混混里游来荡去时没怕过,被误认贩卖违禁品拖到警局时没怕过。居然会对这个主动送吻还会反抗的男人害怕了,那还不被笑掉大牙,胆子越活越小,以后还怎么带着尚可过活啊。
  端木见宫一半天没说话,无意识地戳动盘子里最后一口面,望向窗外便道:“说不定又要下雪了呢。”
  宫一明显惊了一下,而后顺着端木的目光轨迹寻过去,天空已经开始打下雪粒。端木发现她的眼里扫过一道光,仿佛是眼泪涌现前的流光婉转,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
  宫一却淡淡道:“太大的话,就睡店里吧。”她不再在意那边,而是转回头用手里的叉子指着端木的盘子道,“乖乖吃饭,别东张西望的。”说完把自己盘子里的东西扒了个干净,起身问端木:“要喝点什么吗?”
  “红茶吧。”端木抬起头仰视宫一,欣赏自己喜欢的女子少有的冷淡而不冷漠的真实。她在逃,她急切地想要离开。端木微笑着目送宫一进了里间,转头,怅然若有所失地看着玻璃外越下越大的白絮,茫茫一片,在未化的旧雪上又覆上了一层。外伸的屋檐上倒挂的小冰柱已随着积雪的垮落断了好几根。
  宫一觉得自己好多年没对雪有感觉了。从一开始的刻意遗忘,到后来自然的鲜少在意。她想她已经能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天上飘下的白色精灵了。只是当端木突然说起,她惊恐自己仿佛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漫天飞舞的雪是过去重演的前奏,她现在已预知结局,却无助地回不到现实中的过去。
  “那个混蛋!”宫一低声咒骂了一句。只有他才会让自己这样混乱。女子深吸一口气,拉开冰箱的门,翻出一盒牛奶仰头直往肚子里灌。
  “才吃过饭就喝冰牛奶会胃疼的。”端木拿着空盘子站在里间和外堂的交界处。一句话,上下嘴唇碰几下的事,再没有更多的言语和行动了。略弯的眉眼甚至杂了幸灾乐祸的味道。
  此时门廊上的拉铃响起,宫一呛了一口奶,继续喝完剩下的才把盒子顺手扔进身边的垃圾桶中,一边往外走一边伸手指指操作台上孤零零的一盘一叉命令他:“洗了再出来。”干练如风。
  “啪”里外唯一的那道门被关上。端木将两个盘子叠起来放进洗碗池,哼着小调卷起袖子。宫一再进来拿点心的时候,他正好洗干净手无比欢快地将洗白白的盘子放归碗槽中。
  “不知老板娘还有什么吩咐呢?”端木**气十足地靠近她,双手环抱女子纤细的腰身,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强势地拥抱迫使宫一挺直了后背靠在端木怀里:“你干嘛?”
  端木望着怀里的人后仰起脑袋直视自己,冷淡地询问不带疑问的语气。他努嘴沉吟片刻才答:“就是突然想抱你呗。”说完就张开双手退至门边,“外面没人看着呢。”继而又退了出去。
  宫一更在意端木眼中一开始闪现的顽皮而不是后来有点复杂的感情。在开着暖气的店内只穿着一件单衣的人从腰间微微的湿凉感让宫一恍然大悟:他这是拿自己的衣服当擦手巾吗!
  送走客人,宫一在柜台后看着书,依然是和缓的音乐。淡淡的香在暖暖的空气中飘散。店内最正中的桌子上摆着一盏外嵌金属托架的玻璃壶。壶中盛着半透明的红色液体,色渐深,茶味也渐沉重了。分置屋内对角线两端各自忙乱的人,手边亦安放一个玻璃茶盏,散着苦香。
  时间如穿过指尖的阳光,美好却永远无法停留于手掌。宫一觉得冷,但还不足以让她睁开眼动动胳膊去拿外套披上,于是缩紧身子又睡熟了。端木从资料堆中抬起头,将眼镜甩在电脑键盘上,揉揉看远处已有些模糊的眼,发现早已过了平常关门打烊的时间。柜台那边的人还没有任何动静。他舔舔有些发干的唇,起身给杯子里再添了些茶,缓缓咽下。宫一曾说没什么能让他急的,万事不温不火,不躁不焦,总觉得时间在他身上也被拉长了,停滞不前。想着应该送她回去了才是。绕过桌椅走近柜台,探身向里望时,他眼前是宫一沉静的睡颜。连空气也和缓了的店堂里一声轻叹悄然潜入空气的缝隙。端木眼中从未褪去的笑意隐隐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温润软如细绵,带着无奈和哀而不伤的节制。伸出手轻柔地抚弄她的头发。睡懒了的人只是动了动,不满地耸动着眉端。端木绕过柜台站定在她身旁,这个时候睡觉也不怕出去感冒吗?一边梳理她的头发一边道:“起床咯,不早了呢。”也许是被摸舒服了,宫一这回连动一下都懒了,不去理会他。
  端木弯下腰,平视这只瞌睡虫。他明白自己现在想要从她那儿索取点什么,当先前出于玩笑而抱紧她的时候,他就明白,她的气息催眠曲一样扑面而来,那份妙不可言的安逸让他差一点松不开手退出去。之所以说女人像猫还有一个原因,这两种生物在享受抚摸时都会一动不动的,任由你摆布。端木不想去当柳下惠,喜欢的女人就在面前,卸下了一切自我保护。
  “那么,要早安吻吗?”
  宫一的意识并没有如表面那样沉在梦里或者漂浮在虚无中。她只是懒得反应,或者真的是太舒服而舍不得去破环吧。虽自知如此,可不想承认也不去否认,她又不是傻子。正这么想时,端木那边戏谑之至的话就飘进她的脑袋里:“要早安吻吗?”
  端木温暖的气息包围了她。在宫一睁开眼的瞬间,他眯着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似看非看得正对她。软柔的触碰从唇角开始随着端木将宫一软趴趴的身体扶起步步试探,从女子不设防的齿间滑入,还挟带有略苦的茶香。宫一抬起双臂环住端木,就着他的姿势寻找一个支撑点,脑中突然闯入的想咬他一口的想法被他收紧手臂的动作打散了,迷离的眼失去了焦点。宫一抗争了一下又顺服了。端木感觉到她的心神不在,勾起仅笋尖大小的报复心,纠缠到一半时突然抽离出来。瞬间呼入的冷空气让本就睡凉了身子的宫一浑身一惊。她不满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瞪起那双睡意尽退情愫犹生的眸子,直想掐死这个美人在怀还得意坏笑的男子。素来都是她吊足别人的胃口,今日这混蛋是来帮他们讨债的吗?
  端木瞧她气鼓鼓的样子,一扫冷凉的风格,捉弄的心思又添几分。宫一却不再给他乘虚而入的机会,强占过他回味的空隙,一跺脚正踩中端木的脚背,直接无视晃现的吃痛表情,啃上他的唇,不重不轻也让端木闷哼一声,这才满意地探入对方口腔深处,挑拨着寻回那份缠绵。
  雪在风的作用下肆意飞舞。端木的车依旧开得平稳,被雪片冰冻过的空气从端木时而打开的那条两指宽的开口涌入,没有留下封闭的空间给暖气躁动,玻璃清晰地映出道路两旁的雪景。一路无语。端木自第一次去过宫一家就再没走错过路,还能依照时间不同穿出各种捷径来,俨然一台高级智能gps。
  雪夜的路上车少得可怜,行人也匆匆赶回温暖的屋子。宫一靠在窗边依往常数着路灯。数吧数吧,就飞了神。思绪潜回很久之前的某个时间,在雪霁天晴的傍晚时刻,天也全黑下来,晴朗的冬季天空,星子铺缀了无人能行的夜幕,地上白雪棉被一般,踩上去“嘎吱”作响,印出一串完整的小脚印。路边还有为了生计不愿收摊的红薯小贩,偎着暖融融的炉子,时而将手笼在棉大衣的袖子里左右踱步,头顶帽上的灰白绒毛在寒风中瑟瑟发颤。她低头研究起高出靴面不少的积雪,隔着带了小白兔棉玩偶的手套轻柔地抚平被面,笨拙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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