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的心从未如此安宁。他长长的睫毛下有月牙似地阴影,双眉微蹙,呼吸均匀,也许他在做梦,也许北北在他的梦里。借着月光,她能看到他脸上微微竖立的浅黄色绒毛,薄薄的一层。这个俊朗的男子,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她手里握着他给予她的全部幸福。
那年,他为了她毅然决然的辞去在西安的工作,一路追去温州。他都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陪着她。因为爱她,纵容她的任性并且也为此付出代价。只是彼此都太年轻,对于爱的本质不得要领,找不到更好的相处办法。或者,北北并没有那么爱他。她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伴她。她不断的需索,不断的掏空他。她用自己的极端占有之心掌控他。他有一处做不到位,便会受到她的苛责。他小心翼翼的用自己的全部爱着她。她根本是个霸道,暴戾的女子。他对她的纵容又毫无底线。她能挖掘多深,他似乎就可以有多深。
一诺说,北北,也许我不是你的爱人,我只是爱你的人。
她的爱,带有自己的属性,在她既定的规则下,他被殉葬。彼此在一种混乱极端的相处模式下,企图找到突破口,却四处碰壁。 所有的局面,都以一种失控的局面让人措手不及。他们仿若走失的孩子,凄惶不安的等待寻找他们的父母,带领他们回家。她违背一切似乎可以幸福的途径,竭尽全力置之死地。占有,暴戾,霸道,蛮横,以不可被驯服的乖张,主导彼此走向毁灭。他无法引导她,完全失去自我,只能被引导。纵容,宠溺,不能力挽狂澜,只能任其溺水而亡。
绝路似乎百转千回,迂回曲折,上下求索,深陷其中。他给予一味妥协,求全,退让,她步步紧逼,却不得为营。他对自己产生怀疑,在她面前,他将自己放置在生命的底层,没了尊严,没了骄傲。却仍旧对爱不得要领。他舍不得离弃,却又无所适从。他爱她,已走投无路!爱是插入彼此身心的刺,他们相互需索,相互靠近,相互温暖。表象之下,却早已将对方刺的血肉模糊,狼狈不堪。他说,你这样的女子,太过聪敏,又过于自主,让人害怕。也许你需要一个更为强大而有力的支撑,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我无法给予,也无能为力。
“不,你不要走,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那一刻,她又像个无辜的怕被抛弃的孩子。她已经无法接受被抛弃的事实。她永远也无从知晓她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又因何狠心将她弃置不顾。她在这个世间已经丢失了一切可以回归本源的线索,只能无凭无靠的活着。奶奶去世之后,她遇到一诺,当他是自己的全部世界,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亲情的缺失造就了她这孤僻独立的性格,一度爱情是她唯一的信仰。她将这份信仰寄托在一个有血有肉,年轻气盛的男子身上,不能不说是孤注一掷。他有自身固有的缺点,会不可避免的犯一些错误,也许还会有狭隘的固执与偏颇,有自己的决断和意识,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份如鱼得水的爱情,奈何她性情中隐秘而深刻的缺陷,使彼此最终导向水火不容。她的极端占有欲,将他死死控制住,已经无力担负。
他们相拥而泣,彼此,知迷途,却不返。
爱情,如同一把刚硬尖利的匕首,彼此在对方身上镌刻下自己的名字,为了以此铭记,每一刀都用尽自己的全力。一场相互杀戮的情爱之事,终因血流枯竭而致命。
她爱过他,却让他筋疲力尽。她具备随时的毁灭性。带给他伤害,使他为难。那些伤害,是堆砌在她心中无法弥补,不可原谅的阴影。
她俯身亲吻他,在他耳边说:一诺,我爱你,对不起。倾泻下来的长发伏在他脸上,他醒来。
他说,北北,你是不是要离我而去?你爱他,可是他已经不能带给你什么,除了伤害。北北,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一直陪着你。他的爱从来都比她来的坚定,果敢,无畏。她能够遇到他,得到他,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报。
他亲吻她,把自己的爱变成电流随着指尖,慢慢的传递与她,他带着渴望,不断的找寻,热切的气息游遍了她的每一个毛孔,从她天使般精致的光滑的背轻轻划过,沿着唯美的曲线,探寻神秘而刺激的感觉…………她的意志一点点的被他摧毁,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开始变得意识模糊,所有曾经在一起的感觉全部重现。一诺身上独有的气息,混合着旅馆里潮湿腐朽的味道,恍惚中,她似乎看到张仕诚的脸。他说,丫头,我不能,会害了你。他眼角的皱纹,他繁密而坚挺的胡子,他粗糙的手掌,他身上的烟草香,他洁净的白色棉布衬衣,逐渐逼近,一一呈现。她仿佛是被放置在大海中失去方向的小船,不断的有浪打来,一波又一波。她在大浪的撞击中起起伏伏,摇摇欲坠。她是无助的,无告的,茫然的,恐慌的。她觉得撞击快要窒息了,仕诚却越走越远。终于,她沉入海底…………
她总是能想起她把自己第一次完全交付出去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疼,是一诺带给她的再也无法愈合的伤口,隐秘而幽怨。第一次,她的梦境里,有了别人。“这是最后一次了,也许!”看着熟睡在她身边的一诺,她这样想。“我把我们的爱情毁了,可是你永远是我心底里最深爱的男人。”
谁是谁的沉沦(二五)
一路风尘,踏上回村的那条乡间小路时,她问一诺:喜欢这里吗?他放下手中的行李,将她搂在怀里,下颚抵着她的前额说:“十分喜欢,这里是我的宝贝成长的地方,也是我的家乡。 我总能想起你和说过的那些关于你小时候的事情。一个小丫头,穿着不那么洁净的衣服,松散着头发,拉着一根绳,绳子另一头栓着一个空瓶子,满大街的奔跑。惹人疼惹人怜的模样。如今,她却在我的怀里!”她看见他脸上浮起清朗明净,意境悠远的微笑。她说:“一诺,谢谢你。”这是奶奶去世后,她第一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独自回乡。家乡的阳光晒的她微醉。微合了双眼,细嗅空气里泥土的香。大片大片收割完毕的玉米地,路两旁堆砌起来的玉米跺。偶尔有满载花生的拖拉机驶过,鲜绿的花生瓤上缀满了沉甸甸的花生。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田野的尽头,一排排红砖青瓦盖起的房子,错落有致,拼凑起一座完整的村庄,那是她最魂牵梦绕的地方。
婶婶一个人在家做饭,叔叔还在地里做农活。“一诺,好名字。《圣经》里说,上帝与一(以)诺同行三百年。”婶婶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问他,是否能听懂她的家乡话。一诺笑了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一诺要与北北同行生生世世!”温热气息穿透而过,渗入心田,漾起一丝暖流。
她提了保温桶去地里给叔叔送饭。田野里到处都是烧玉米杆的味道,烟雾袅袅。通往田地的崎岖山路已经修整成开阔平整的水泥路。她远远看见在地里劳作的叔叔,心中酸涩。叔叔老多了,双鬓已经有些花白,微微佝偻的背,长期劳作粗糙的手掌。叔叔看到她身后的一诺,略显僵硬的笑。她熟悉的一切,又似乎变得陌生。
“这次回来住几天?”叔叔接过饭桶问她。
“两三天,下午想去给爷爷奶奶上坟。”
那片墓地位于村庄最北面,和邻村的交界处,需要翻越两个山岭才能到达。村里所有去世的人都会葬在那里。从她记事起,墓地里馒头一样的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已经有些不够用了,那片墓地不断在扩大,甚至占用了耕地,直到后来村委会决定开始实行火葬。爷爷奶奶就被埋在墓地的最北面,是一个入口处。不断有人出入通行,那个坟头被踩踏的越来越小。墓地里有大片大片的核桃树。“我小时候就常常在这片墓地里玩。上树打核桃,和同伴们在这里捉迷藏。”她说。这里的确很适合玩捉迷藏。花圈,墓碑,坟,来回奔跑,隐匿其中。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她在爷爷奶奶坟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诺陪着她。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想过与之厮守终生的男子,思绪繁杂,所有假设不断呈现,再不断否决。障碍丛生的路,荆棘遍布,无法分辨,任何一个决定都只能是独断专行,内心始终无法获得安宁。其实,目标明确,内里单纯,她不过是要爱,以及属于她自己的安定的家。她把心底里的话一一说给奶奶听,似乎仍得不到任何明确的答复。
她爱一诺吗?显然很爱,毋庸置疑。他曾经是她的全部信仰。只是这信仰在她不断的苛责与揪斗,在一诺一再的让步与妥协中失去了原有的完整分量。如同一只被久置在空气中的水果,从新鲜饱满,汁液丰沛,到干涸枯萎,衰败不堪。说到底不过是内心完美的理想主义以及激进心理在作怪,将爱情砍损的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