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下得厨房
七月,完成考试,浑身轻松。我并没有按计划去九华山,而是死磨硬泡的跟在古平身后,花了一下午时间说服他收我做“跑堂的”——古平饭店里的伙计小郑家里出了点事,临时必须回老家几天,我听说后立刻赶过来要求做替补,他不肯答应,说放我在他店里怕人家当我是三陪,败坏了他们的“清誉”,我龇牙咧嘴的表示一定认真服务,求他可怜我这么个孤苦伶仃无处可去的寂寞游魂。
于是考完后第二天,我就神清气爽地起了个大早,冲去古记饭店上班,工资就是中饭加晚饭,实在丰盛——要不是老板是朋友,试工期非开除了我不可:上班第一天我洗碗时砸了一个碗,收拾桌子时又砸了一个,最后在厨房里和厨子吹牛时太过得意,滑一跤把自己砸了,右腿腿跟外侧被水泥地撞的生疼,疼的我简直怀疑骨头摔断了,刚勉强爬起来,古平已经冲进来骂我说:“谈大小姐,你歇着去吧,别给我添乱了!”我咬着牙也笑骂他道:“你别狗眼看人低!你第一天入行有我这身手吗?”他哭笑不得,只好过来帮忙把厨房地上的水渍擦干。
当天深夜时分回到家,我脱下裤子一看,整整肿起拳头大一快乌青,青里带紫,想必是内出血,我放了心,暗骂自己没出息,摔一跤就以为是骨折,于是倒头睡了。
第二天大早又跳起来,冲个冷水澡,灌下咖啡就去饭店。总算我孺子可教,这一日菜单已背了透熟,碗也没再打过,走路避着水,还能在厨子走开时翻炒几下菜。就剩一个毛病:不会找钱——我谈笑一碰上元角分就没辙,这百以内的小数点加减法再配套纸币硬币立刻让我满眼金星,于是美其名曰不接手账目以示清白,却被古平鄙视成“高分低能”……这天回去,我洗了澡坐在床上,搜出钱包来一遍遍做加减乘除,认样子认颜色,折腾到了两点,终于消除了些恐惧。第二天上班,昂首挺胸的去收钱,算账是慢了点儿,但没出错,古平看着我开始傻笑。我心里暗道:“这就叫行行出状元了!要入个门就得花不少力气。”于是客人少的时候我跟着厨子小龚学炒菜,刚开始炒个鸡蛋会焦,炒个豇豆也不熟,烟熏满脸,菜油溅在胳膊上,且炒出来的东西只配做我自己的菜,客人是不能用的了——不过炒菜这东西进境还是很快的,当你一天要炒20个番茄炒蛋的时候,总不会还炒焦鸡蛋吧?于是下一天我学的两三样菜,就有部份能上桌了。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郁天浪他们乐队演奏结束照例过来小聚时,我正在厨房里“大显身手”,郁天浪挤进来,看见我却登时愣了。我一面炒韭菜一面抽空回头看他,问道:“干嘛?才几天没见就不认识了?”他忍着笑说:“不认识!”我伸胳膊抹一把汗,把韭菜装盆,转头问他:“有这么光彩照人吗?”他依旧眼里带着笑,抿着嘴唇。我被他看的发毛,心想此时一定“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扬手说:“客官,您请楼上坐,我这儿正忙呢。”他走过来,拉开我两只手,笑道:“怎么生疹子了?”我一看两手都是烫出来的红点,要多灿烂有多灿烂,嘿嘿一笑,心想可惜不能给你欣赏下我大腿上那块“重伤”,几天了肿的还像馒头。郁天浪又看看我,忽然微微笑着说:“阿笑,我现在知道我找对了女人。”我眨着眼静候下文。他满脸深情地说:“你是真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瞪着眼,真真哭笑不得,他却还拉着我的手对着我放电——实在没办法了,终于从我嘴里冒出来一句“韭菜要冷了!”他眉毛一动,抿嘴笑笑,帮我把菜端了出去。
等我和古平合作完最后一份汤端上去的时候,发现二楼小间里所有人都停下筷子瞪着我,我心想见了鬼了。回身往洗手间里照镜子去,只见我虽然扎着短马尾辫子,但头发蓬乱,尤其头顶有一束冲天而起;满脸通红兼泛油光,右侧下巴上还一抹酱油。最关键是一件淡蓝色的t恤染满了油腻,其中有一半还是我自己找不到毛巾时随手抹上去的……我放声大笑,心里崇拜古平:这么个形象他还敢让我出去端菜,不怕我把客人吓跑了。赶紧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抹抹头发,重新冲进房间去找古平表示仰慕之情。
日子一闲,心情一好,我就又开始八卦,吃着饭挤到张滔跟前悄悄问:“滔子,那件事儿解决了?”他看看我,脸色稍微有点尴尬,但还是回答说:“嗯。不过她就此不理我了。”我心想那是,做不成恋人能做朋友的本来就极少数。嘴里却安慰他说:“让她想想明白也好,万一现在有接触,她对你又旧情复燃就不好了。”张滔点点头,跟着却轻轻叹口气。我看着他,他转头对我说道:“要是早一点说清楚就好了,都怪我犹豫来犹豫去……”我想象小张遭遇这“打击”之惨烈,心中也存悲悯,但只是摇摇头道:“你不喜欢她,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不想轻易伤害她,她以后慢慢总会明白过来的,感情的事情很少能处理的十全十美的。”他点点头,我连忙又补充说:“这事儿你没做错,所以心里别不好意思。以后你要是有设计上的事情要问,跟我说,我室友就是学室内装潢设计的,人也很够朋友,以后介绍你们认识。”他微笑着点头,说:“我自己先看着书,以后到那程度了,有问题再找人问。”我心想有志者事竟成,向他点点头。
夜里照样我和郁天浪他们一路出去,古平笑呵呵的送到楼下,拍拍我肩膀说:“今天韭菜炒得不错啊!明儿见!”我心里暗笑道:“就冲这句话,我今晚做梦肯定梦见炒韭菜,昨晚就炒了一夜的鸡蛋。”
和张滔阿黑分手后,和郁天浪一起闲扯了几句,快走到广南路时,他忽然对我说:“阿笑,已经快两点了,你到我那儿过个夜吧,明天不用又赶过来。”我怔着没有答话。他又说:“我刚租定的房子,还没怎么收拾,离这儿就十多分钟路。”我还是怔怔的瞧着他,心里想着去还是不去。他忽然笑了,挑挑眉毛说:“就将就一夜,没让你搬过来的意思。这房子我大哥过来也要住的。”说罢好笑的看着我。我脸一红,心想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好干笑两声说“哦,哦!”郁天浪把我一搂,在我双眼眼皮上各亲了一下,我忽然觉得万分惬意,偎依着他跟他走了。
郁天浪租的房子的确就在市区附近,是个挺幽静小巧的住宅区,就几栋房子竖在那里,间或有窗户还透着光。他住在其中一栋的三楼,也是二室一厅,不过比我租的宽敞的多。简单的家具都有了,四处杂七杂八堆了许多他的东西,连个行礼箱都还半开着没清理完,地毯上沙发上摊着一堆乐谱,还有一堆文件夹。我心里一声长叹:这地方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乱”!要是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和我的房间神似!”我至此更是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了。
郁天浪看我站那里发呆,过来把我拉走,一面说:“没指望你给我收拾,别紧张。”一面把他的卧室和另一间卧室指给我看。我看见那间屋里床上还没铺床单,忽然想到我没有换洗的衣服,问他有没有。他好笑的看着我道:“我能有女人衣服吗?”说罢找了两件他的t恤出来,让我勉强穿了睡觉。我只好去洗了澡,顺便洗了自己的油腻t恤,穿着能当连衣裙的郁天浪的t恤出来把衣服晒上阳台。
他倒是在屋里帮我铺好了床,好笑的看着我穿着“睡裙”飘来飘去,刚跟我说了晚安,忽然又折回来,低头问我:“你腿上是什么,好像是肿的?”我知道那瘀青太大,露了点出来,只好一面把衣服往下拉,一面陪笑道:“第一天上班摔的,估计再过几天就好了,你可别跟古平说啊。”他定定地看着我,眼里的神色变换莫定,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傻笑着欣赏他的眉他的眼,还有他抿紧的嘴唇。
郁天浪最终还是笑笑,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道:“自己小心点儿!等人家回来就别做了。”我笑道:“想做还做不了,不是卖身给你们公司了?”他轻轻地摇头道:“怨不得古平满心满口的夸你。” 又笑了笑,伸手揉揉我的头发,转头走出去,还轻轻替我关上了门。我叹口气,爬上这张舒服的双人床,因为还没装空调,就盖着一条薄毯,片刻耳朵里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水声,跟着渐渐的意识模湖,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手机闹铃老时间响起,我习惯性的一个翻身跳下床,这才觉悟我是在郁天浪家里。外面太阳已经起来了,斜斜照进屋里,有一种淡淡的暖意。我挂在阳台上的衣服也干了,于是重新换上,却发现油腻竟然没有洗净,心里暗自惭愧,也自觉丢脸。把穿过的大t恤和昨晚我用的毛巾抱了起来,开门走出房间,发现郁天浪正坐在堆满“垃圾”的沙发上用手提电脑——我们认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他认真做过“正事”,蓦然心里跳上一分黯然,不期然的,淡淡地惆怅着想:嗯,他毕竟也是恒天的副总,难道真的就是街头艺人了?
他抬头看见我,好笑的说:“看什么呢?”我收回心神,开口道:“看你好像很有点商场人士的派头,煞有介事的样子。”他咧开嘴又是一笑,每逢此时剑眉舒展,神态甚是明朗洒脱,我瞪着眼,瞬间又看呆了。
他看着我笑,我这才又回过神,问他:“这些还你,洗衣机洗吧?你看我自己衣服都没洗干净。”他道:“你今天上班,横竖还是要沾酱油菜油,洗不洗都无所谓。”我心里暗恨他刻薄,把衣服扔进洗衣机,折回来挤到他旁边,探头去看他的手提电脑。原来他在读e-mail,我瞄了两眼,百无聊赖,胡乱问他:“你今天干嘛啊?”他说:“好多事儿呢,杂七杂八都有。”我“哦”一声,看看时间还早,打个呵欠,开始怀念我家的咖啡。他回头看我,了然地问:“要喝咖啡不?”我立刻惊喜地看向他:“你家有?”他挑挑眉,向厨房示意道:“你自己煮去。”
我跑进一尘不染的厨房,发现桌上放着没拆封的咖啡壶和咖啡,摇摇头,认命的开始洗壶,煮咖啡。浓香扑来,我顿时陶醉,不久兴致勃勃的端着两杯咖啡进客厅。郁天浪喝了一口,叹道:“够浓的。”我笑道:“那是,我要干一天活呢,超过十二小时。”他合上电脑,把我搂过去,取笑说:“古平真够赚的,白用你十天。”我摇头道:“才没呢。那个伙计小郑家里办丧事,真是可怜,古平很借了一笔钱给他。”
我们一起喝着咖啡,坐了一会儿,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一面又去摸他手指上的薄茧,一面想起来问道:“嗳,郁天浪,你多大了?”他笑了起来,古怪的看看我,问:“现在问不嫌太迟了些?”我不屑道:“这有什么了,你还年过半百了不成?”他笑起来道:“那倒不至于,我顶多是刚满十八周岁。”我嘻嘻笑道:“哟,那也算是大哥,小妹年方二八,小你两岁。”他笑咪咪的道:“嗯,那好啊,大妹子!”我忽然想起来令狐冲和蓝凤凰二人,不由心里一动,随口道:“你年纪我虽然不清楚,不过我猜你是双子座的。”他奇怪的看着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心一跳,追着问:“难道还是真的?”他说:“好像还真是,我五月二十九的生日。”他又看看我,微笑道:“我们在翱翔遇见那天,正好我二十九岁生日。”我“唉呀”一声,叹道:“你怎么没说呀,这不欠你一份生日礼物了?”他洒然笑道:“那明年送两份吧。”我想起那晚我们第三次见面,他也曾邀请我夜里去聚会,原来是他生日。
郁天浪还惦记着问我猜他是双子座的原因,我于是神秘笑笑说:“我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这等小事何足挂齿。”心里却嘀咕着:“记得看网上分析令狐冲好像该是双子座的么……难道此人真是令狐冲转世?”捧着咖啡立刻神游起来。正美着,忽然左颊上一痛,竟然被郁天浪咬了一口,我侧过头怒目瞪他,他却搂着我只管笑。我咬着牙质问道:“干嘛咬我?痛不痛啊!”他依旧笑着看我,蜻蜓点水般的在我左颊上又亲了一下,低声道:“你在想什么开心的事了,走神都眉飞色舞的。”我心道这可没法跟你说,否则你一定以为我看武侠看迷了,嘻嘻笑道:“小小的做个白日梦罢了,人生总不能太单调无趣了,你说是不是?”
郁天浪看着我,眉眼里满含笑意,我刚思量着是不是也要“反咬一口”时,他却又正色了对我说:“阿笑,你实习的事情都准备好了没?我大哥再过些时候会亲自过来的,你别以为是我主管恒天。”我立刻紧张起来,惴惴地试探道:“老板很凶吗?连你一半善良也没有?”他笑起来道:“怎么扯得上善良不善良了?我就是告诉你,江城分部刚建起来,管理上就算还不成系统,也不会太松泛的——”我忍不住扬声打断他道:“懂啦!我才不跟你一样闲混就是了,恒天这么大,我个小实习生,还混不出张六个月的证明不成?”
他看着我摇头道:“你就为了这个去实习的?那恒天这张证明想必不会太好拿,你趁早有个准备的好。”我眨眨眼,半晌还是笑道:“那就更好了!能学到真东西我怎么会不乐意了?好过浪费时间和生命……”忽然又想起来拉着他问道:“嗳,你怎么会有个哥哥?亲的?”他说:“我比你大四五岁,怎么没有哥哥了,我哥还大我三岁呢。”我打心底羡艳起来:一直都羡慕有兄弟姐妹的同学,只恨自己命苦,不得有个亲哥哥亲姐姐能来进行“关怀照顾”。
郁天浪看我再度走神,看看时间,对我说:“你要不要走了?认得路吗?”我愕然,当然不认识。他苦笑起来,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我们两个就一起走到古氏兄弟的饭店门口,郁天浪向我说:“你要是哪天不想回去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一般十一二点总在家了。”我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些歉意:原来我就算忙考试,也还能抽空同他相聚一二,如今跟着古平帮忙,却天天从天亮忙到天黑,期间郁天浪来看我的两次,还被我一面忙一面挥手赶走了。
我想到这里,叹口气,心想自己真有些“重友轻色”,赧然向他笑笑,伸手抱住他的腰。早晨的阳光斜照进巷子,铺洒在我们身上,一切都是淡淡的安宁。他的胸膛传来微微的暖意,我静静地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好奇地听那心跳声,那心跳声又稳又强劲,一声一声地敲进我的心底。郁天浪举起手,把我揽紧在他胸口,我懒洋洋地继续听着,他的心跳似乎渐渐的快了一些,急切了一些,我听到他叫我“阿笑”,声音一半来自胸腔,一半来自头顶,闷闷的很是可爱。抬起头,他正深深地看着我,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我的影子。他低下头,吻在我的左眼上,我闭了眼睛,吻落在我的右眼,鼻梁,鼻尖,然后是唇……他的嘴唇柔软,辗转在我的上唇,下唇,然后是一股淡淡的咖啡香,在我们彼此的唇舌间飘游,恋念不去……
蓦得一声口哨声从头顶响起,我诧异的睁开眼,怒目往楼上瞪去,只见古平和古帆并排趴在窗口看着我们发笑。我忍耐的磨了磨牙,眯着眼道:“二十块钱一张门票,还要不要看下一场?”那兄弟俩“嘿嘿”的笑起来,跟着缩回头去,我撅起嘴,十分郁闷我的人生太少和“浪漫”沾边这个事实。郁天浪却还是站在那里,两手□□了裤子口袋,淡淡的说:“干活去吧,我走了。”又假意看了饭店一眼,微微笑着道:“别对老板太凶了。”我笑起来,扶着他的肩膀,掂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颊,这才目送着他的背影披上朝阳的色彩,渐渐消失在小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