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路见不平
我们走出小巷,他又问我:“真的不去我家?那我开车送你回去吧。”我心想总要回家换衣服之类,就点头说:“还是回去吧,现在我可注重仪表了。”跟他走到他家,一起上楼拿汽车钥匙。这里和一个多月前略有变化,客厅里整洁了许多,厨房也有了点人的痕迹。
我趁他进屋去找钥匙的时候,坐进终于清空了的沙发里,随手去翻看茶几上小山高的资料。他拿了钥匙出来,说走,我忽然想起此人刚才喝过一听啤酒,招招手说:“来都来了,坐半小时吧,你刚喝过酒,不准酒后驾车。”他笑道:“一听啤酒也算啊?”我正色道:“你别不当回事儿,最怕人醉酒闯祸了。”他笑着过来靠着我,忙道:“你说的我听就是了。”我白他一眼,心想我这不是成了做妈的了?随口问他:“你这儿都什么呀?”他瞄了眼文件,顿显无奈,道:“玉州分公司的半年度财务报表,还有几个子公司的总结,我得尽快整理了给大哥过目,前几天他都差点发火了。”我忍不住笑道:“那你还有心情给阿黑清仓库去?白天也没见你上班啊!”他往沙发上一靠,懒洋洋的道:“我也没办法啊。这本来不该我管,可是高旭现在被江城组建的事儿缠的发疯,大哥同时要坐镇三边,他说要不就让我把这些东西给理好了,要不就直接把我扔到玉州去。”我佯装惊恐道:“那怎么行,你舍得我?”他发笑道:“舍不得。所以得花点力气了。”说罢顺手又翻那几个文件。
我自己也是最怕会计这行,于是去翻那几份公司业绩总结,发现也是许多具体统计数据夹杂在里面,要“整理”还真要大工夫。于是叹气道:“你说一个集团弄那么大干嘛!”对方很配合的同意道:“是啊,多一个分公司就多出一大堆事儿来。”我忽然觉悟了说:“嗳,这好像是高层机密,不该我看哪。”说着就把文件推回去。郁天浪也丢了文件过来搂着我道:“你爱看就看,有什么要紧的。你要是会做我还全塞给你了呢。”我忽然心中一动,福至心灵地道:“那要不然我帮你整理总结报告吧?移花接木和提炼重点这两件事,我最在行了。”他扬眉道:“真的假的啊?这么多内容你烦不死啊?”
我登时摩拳擦掌精神振奋,坐端正了说:“要的就是这挑战哪!”转头又说:“而且你不是在这儿么!我帮你分担点儿,你再最后把个关,省你点力气。”郁天浪笑道:“行啊你,还真的肯揽这活儿啊。”说罢就开始分类整理,把那堆分公司子公司的统计报告都挑出来,整整十多厘米厚,笑吟吟的向我说:“你今晚打算看通宵?”我说:“那也不至于。你哥不是暂时不回来么,等他回来前做完就行。”说完我接过那叠资料,又摆好放在茶几上,教育他说:“明天开始,你除了晚上要演奏,哪儿也别去了,我跟你一块儿看这些东西,你去做财务报表,我管这总结,有问题就问你。”他笑着唯唯喏喏,我暗自悲哀此人实在“孺子不可教”,又说:“东西都放你这儿,给人知道我看了就完了!你千万不能对你哥说啊。”他说:“我知道了,你现在这架势和我哥教训我时够像。”我伸手点他脑门骂道:“这叫恨铁不成钢!拜托你努力着点儿吧,真把你派去玉州了那怎么办啊!”他点点头,过来抱着我又亲又啃的,我受不了,催着他送我回去。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虽然是生平第一次实习,但从小刻意被父亲叔父带在身边,辗转在客户和同事中间。高二时父亲辞职创业,从此我的暑假不是过去做文员打报告,就是跟着几个小年轻嘻嘻哈哈的跑业务。当然了,我家那小公司和恒天的差距有如天上地下,不过做老板的要看什么类型的“总结”,大抵上却是相差不多的,基本就是:精确扼要,囊括重点。
于是从第二天晚上起下班后我就直奔郁天浪家,抱着头看那堆总结报告。郁天浪几次过来同我说笑,都被我挥手赶苍蝇一样的赶走,他最后干脆说我这副模样和他大哥郁天清有得一拼,眼见未来又是一个商界女强人,我这才嗤笑道:“胡说什么呀,这是为生计所迫懂不懂?要是一辈子让我干这个我早就去死了。”说罢不理他又埋头看下去,比考试复习还精力集中。幸好这次蒋经理并没有给我安排什么难度高的工作,而是把我送到财务部打杂,于是我就白天对着那数以万计的账户、资金走向双手飞动,夜里又对着玉州分部的统计数字按键如飞,郁天浪忍不住过来看我为什么打字那么快,我头也不抬地告诉他是聊天锻炼出来的,他顿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第五天我实在撑不住了,看到一定程度脑子就成了浆糊,效率越发低,两面奔波又要耗费不少时间力气。于是主动回去打了包,讪讪的跟欧阳笛说因为工作过去住几天。欧阳笛满脸“你就吹吧”的表情,脱口就是:“不回来也没事儿,记得付房租就行。”我哭笑不得,只好被她笑话几句,形式上和郁天浪“同居”去也。
第二周周一郁天浪就接到他哥哥电话,说周五就回江城,问他报告准备好没有。我俩顿觉大限将至,晚上分别占住客厅的一角,皱着眉毛拼命赶工,我更是生怕自己知识浅薄,遗漏了重要资料,尤其的小心谨慎。基本上那几天我们累了都是在沙发上趴一会儿就是,郁天浪第二天通常只去公司几小时,我却要上足七八小时的班,中午连饭也不想吃,只趴在桌上补眠,哀叹此生尚未如此辛苦过。
星期四郁天浪先我一步处理完财务报表,晚上我的“玉州分部上半年度业绩总结报告”终于出炉——二十五页啊!比我的本科学士论文还丰厚,我心里一面得意一面诅咒郁天清:“看也要看死你!”郁天浪过来预览了一遍,觉得很满意,我逼着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说到底这可是“他”做的,可别到时一问三不知。他只得照做了,帮着又改了几个地方,最后打印出来,两人一起摊成烂泥倒在沙发上。我软绵绵的问:“郁天浪,你哥还准备折磨你多少年啊?”他道:“不知道。再说了,他不觉得这是折磨。”我郁闷道:“那怎么办?这种报告多做两次我还活不活了?”他抱着我嘻嘻的笑。我无奈的搂着他叹气,慢慢的居然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的手机闹钟一响,立刻惊跳起来,才发现我俩居然就在沙发上搂着睡了一夜,本来准备完工后我就回家好好睡的,现在却只能赶着上班了。郁天浪帮我收拾了下后,我提着装有自己换洗衣服的包去上班,对同事则神志糊涂的扯谎说昨晚忘带了钥匙,借宿别人家。坐下来才后悔的又想咬断舌头——我忘带了钥匙把别人家衣服理个包带着干嘛呀!还好并没有人八卦过来细究我这谎话,于是我重整精神,捋起袖子继续给财务部卖命。
星期五中午不到,郁总裁果然驾临江城,临午休前所有部门主管都被叫去简短会议,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他何时会看那报告,也不知那报告是不是真能“过关”。捱到下班回家许久,郁天浪才打电话给我说:“我还在公司。两份报告我大哥都粗看过了,只说周末再详细看,给你报个平安。”我心想这郁天清果然厉害,才坐定就开工,还要加班到周末,连忙问:“那你这周末又没空咯?”对方说:“十有八九。只能明晚翱翔散场了见了。”我哀叹一声,开始不爽这郁老板了。
此时已经是八月的最后几天,周六我百无聊赖,又不愿打扰古平做生意,在书店泡了一下午,买了两本财会方面的书后,就在家咖啡厅看书消磨时光。等到他们乐队快要演奏完的时候了,我荡悠悠的出门,一个人抄小路往广南路去。
这一片我已经走的透熟,四下里挺安静,只偶尔传出些轻音乐,我知道这条路上有许多幽静的餐厅小茶坊,一面走一面四下打量,想着下次闲了约朋友过来喝茶聊天倒也不错。忽然听见有一男一女争执的声音,暗灯下隐约看见有两人在某茶室门口拉拉扯扯,我扭过头赶紧走路,经过他们时忽听那女人颤着声说:“你放开我!不然我喊了!”那男人只在冷笑:“你喊哪……”我心里正暗想这怎么像是电影桥段,蓦得一个激灵,觉得那女子声音耳熟,忍不住回头一看,竟然是邵风那美女女朋友云艳,正被一个男人拖着胳膊,死命的要挣脱出来。
我略一迟疑,热血上涌,紧走几步过去喝道:“你干什么!”对方和云艳都没有料到这个“路人甲”会走过来管闲事,两个都一怔。我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太冲动了,万一对方动手,两个女人又顶什么用了,立刻回头对云艳道:“你怎么在这儿磨蹭啊,不是说好十一点的吗?张力王大志他们都在前头等的不耐烦了!”这时云艳已经认出我来了,立刻配合地说:“啊,我和朋友聊天把时间忘了……”顺势就把手扯了出来,那男人满脸疑惑,但也退了几步。我扫了他一眼,笑笑对云艳说:“那咱们快走吧。”说罢拉了她的手,似乎一对好友,迅速的撤离了战场。一颗心此时开始猛跳,于是又暗骂自己没用:实在是看武侠看多了,关键时刻妄想充女侠,却老是不战而退。
我拉着云艳快步走出那小路,到了广南路上,四面人多了许多。我看看身后没有人跟着,放开她的手,心想还是别多问的好,于是说:“你快回去吧,最好打个车,也别等公交了。”她长发垂在肩上,一双眼睛如秋水盈盈,轻轻对我说:“谢谢你啊!”我说声不谢,看她上了出租,才快步赶去翱翔。已经迟了点儿,郁天浪他们在门口等我。我心不在焉,跟着一起走去古记饭店,他们一路忙着讨论演奏的事情,也没人多在意我。古帆的女友小夏早就过来帮忙下厨,古平骂我不去给他干活,我只好叉起腰开玩笑说:“有了个弟妹还不够,还想差遣你嫂子我?”郁天浪在这几人里年纪最大,他们都叫他“郁哥”,我发起飚来就自称嫂子,他们立刻都乖乖闭嘴。
吃了饭也没有多留,郁天浪家里还坐着个“镇山大王”,我又因为刚才的事情没啥心思和他花前月下,于是说了几句也就散了。回到家里空荡荡的,欧阳笛又去高城了,我心叹这女人这么早回学校干嘛,两面跑简直为中国铁路作贡献。
郁郁的睡了,一晚上竟然梦见邵风好几次,睡眠质量不佳,第二天挺早就醒了,知道心里有事,叹口气爬起来洗澡冲咖啡。
一点多钟的时候我正在上网,忽然邵风打电话过来,我心中有鬼,干笑着问:“你什么时候回江城的呀?”对方笑答:“昨天下午回来的,累死了,昨晚很早就睡了,没和你说。”我于是和他闲扯几句近况,说等闲了再见面,他说好,又说:“你等等啊,云艳说想向你请教点儿东西来着。”我一惊,随口问:“什么东西啊?”邵风说:“我怎么弄得清,不外乎是莎士比亚或者简奥斯丁这回事儿吧,你不是精通?你等等她自己和你说。”说着就交接电话。我心里暗骂:“莎士比亚这么深奥的东西,我什么时候精通了?”这边云艳好听的声音传来:“谈笑,我正好在做个课题,关于19世纪的英国文学作品,听邵风说你挺喜欢这些的,能不能抽个时间和我讨论下呢?”我心里更骂邵风乱吹——莎士比亚和奥斯丁都不是19世纪的!忽然又醒悟过来,想必是云艳想和我单独见面。她自己是江大英国语言文学系的大四学生,要讨论英国文学还用找我这外行么?
心念电转,嘴里已经说:“行啊,要不然就今天?我室友去外地了,明天才回来,你来我这里怎么样?”对方立刻表示同意,我们约定了个大致,邵风和我随便又扯了几句,挂了。
三点钟不到,云艳打电话来告诉我已经到了晋大南校门。我跳起来,心想她心里也一定有事,才如此沉不住气,于是出去接她,把她领进我家,在客厅请她坐了。对方果然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我于是冲了壶茶,坐在沙发上和她对着面看。
云艳倒也开门见山,直接说:“我没你的联系方法,只好通过邵风找你,撒了个谎。”我点点头,了然地问:“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找我?”她点头,抿着嘴看我。我叹口气,定定神说:“你不用担心,这是你的私事,我不会告诉邵风的。不过你自己要处理好,邵风也不是傻子。”我话一说完,对面的美人眼睛一红,眼泪淌了下来,我登时就傻了:爱美之心人人有之,我谈笑素来欣赏喜欢美女——这云艳从头看到脚,从外表到气质都甚美,我心里早有三分偏爱,现在美人垂泪,我立刻手足无措。
我踌躇了半晌,把纸巾盒向她推过去,慢慢道:“我不清楚你的事情,不好瞎说乱劝。但你如果有什么难处,我能帮的上忙的话,愿意告诉我尽可以明说。”对方默默流了一会泪,把眼睛擦了擦,轻轻地说:“谈笑,我昨天回去后一晚上没睡,翻来覆去的担心……我知道你是邵风最好的朋友,本来的确是想来请你替我保密的……”她说到这里,一双妙目定定然看着我,幽幽叹口气道:“可是我忽然觉得,有些事情本来就不可能永远做秘密的。我自己做错的事情,就该我自己承担后果。”
我静静地坐着,不知答什么是好,只能认真地倾听她向我讲述。这一听却把我听呆了——故事完全是大众情节,报纸上常见,不想却发生在自己身边:云艳来自偏远的小城,父母都是工人,供她读大学着实不易,前年他父亲下岗后,家境更加艰难。她在江城找兼职,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体力活做不了,别的工作又找不到,反而有很多夜总会之类的要招她去坐台,她不肯。后来暑假她在一家咖啡厅打工,薪金也微薄,眼见大三就要开学交学费了,急得很的时候,碰上个“有钱人”,一眼看中她,下狠劲追求她,又许她千好万好。
云艳叹口气,很平静地说:“我明知道对方是逢场作戏,但就是缺了一大笔钱,挣扎来挣扎去,放不下面子去申请助学金,还是答应了。”她抬眼看我,微微一笑,笑里满是涩意:“一失足成千古恨。就因为面子两个字去出卖了自己,到头来却还是要闹得声名狼藉,这是老天爷给我上的最好的一课。”
我暗暗的也长叹一气:如何不是呢?原来四月时那包养她的有钱人终于同长期分居的妻子办下了离婚协议,于是兴致勃勃地要去寻找“第二春”,向云艳提出分手,后者自然同意。这期间云艳品学兼优,不但拿了奖学金,还愈加被系里器重,有被推研的可能,不久后又认识了邵风,俊男美女无人不羡艳。谁知暑假里那男人忽然杀了回马枪,又找到她要重修旧好,云艳自然不允,那人却不肯放松,竟说要去将他们的关系告诉云艳的男友。
“我不但担心邵风知道这件事后看不起我,也怕闹出来传到学校里,九月份就要推研了,像我们这类专业,如果不读下去回家也不知做什么工作才好,所以我真的很希望被推上。偏偏那个人知道我的软肋,一直纠缠……”我一面听,一面心里惭愧:这才叫做“纠缠”呢,以前我骂人家冯新敞,实在指责重了。
她吐出了苦水,也松了一口气,我们就这么静默的坐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又微微笑道:“谈笑,有句话说得好,为人莫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那大半年里,我走路吃饭都害怕别人知道我的‘秘密’,说我的是非;这几个月来,我又日思夜想的害怕邵风知道这件事……现在被你撞破了,我心里反倒有些想通了:瞒是瞒不过的,该怎么就怎么吧,假如不是我自己爱虚荣走了一条错路,今天所有的担忧也就不存在了……”说罢咬紧了牙关,黯然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怕我也因此鄙夷她。
我鼓励的一笑,心里叹口气:鄙夷她么?这社会黑暗沧桑,激流婉转,谁不是随波逐流,一个不小心就翻身被大浪打了下去。像云艳这样的女孩子,来自城市,却比来自农村的同学更可怜自卑。都说农村普遍生活水平低些,却不知城市里这些年的下岗病退,把许多家庭逼的穷困潦倒,有口难言。在农村也许还有两亩薄田,在城市穷起来就真是精光,可许多人又因为自己或家里的面子问题,不愿或者没法去做兼职、申请助学金……我又叹口气——为了“面子”去出卖自尊,我谈笑打心底里不赞同。然而换句话来说,大学女生沦落到要去做三陪做小姐,很大一部份也是被这无良的社会逼的。其实□□本身没有错,有嫖客才有□□,所谓盗亦有道,任何一行都有它的潜在规则和道德,吃穿不愁不识辛劳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鄙夷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