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十三〉有惊无险
开学前一天赶回江城,这次不再奢侈,坐卧铺过来的。实习时也已对火车生出了感情,睡得倒也不错。《西游记》的上册看完后,万般无聊开始学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经文拗口地足足耗费了我半天,这才熬到江城。
学校里虽然还有那么一两科目要考试,因为都不很难,我也就不大在意。同学们见了我都礼貌性地询问我实习的收获,一问心头又是大烦——这几天正郁闷着要不要走后门让郁天浪替我讨个情开证明呢。每次想到这里我就自叹要“为五斗米折腰”……像我这样的脾气,自谓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顶撞,可火气消了还不是照样叹气无奈?实习了整整半年到头来却功亏一篑,怎不叫人扼腕?可要我回头去请求别人的原谅,却又怎么都不甘心。于是我在心里“生死搏斗”了好几天,正决定拖到郁天浪过几天回来再说时,却先接到了恒天打来的电话。对方说是高旭的秘书,请我第二天上午去见高副总。我的精神忽然又亢奋起来,似乎望见了一点曙光,觉得拥有了希望。可是一想到最后那次见到的高旭那张脸,整个人却又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准时赶赴恒天,直奔三十层高旭副总裁办公室,心里明白按理我这么个低级员工的实习证明轮不上副总来开,原因只怕是上次那闹剧后,我脾气一上来也没对自己部门经理提一个字,甩手就走了的缘故……
高旭一请我进去,我立刻不卑不亢地打招呼:“高副总,你找我?”他抬头,眸光仍冷却再没有“杀我”的意思,开口道:“你的实习报告至今没有交上来,怎么回事?”我心道这叫我怎么答?只好默然不语,垂目不看他,把烫手山芋甩回去。果然他开口道:“集团公私分明,你因为私事就把公事搁置了,你怎么解释?”我倒是一刻无语,心里暗骂道:“公私分明!那你们怎么在集团会议室听人讨伐我的‘作风问题’,气势上就摆足老板的架子?!”却不再敢把这话说出口,只好撇撇嘴,郁郁地低声道:“这点的确是我不对。”
他冷冷地说:“那么请你这几天尽快把报告交过来,直接交到我秘书的手上。”我两眼发黑,连忙点头说好,也不敢多问他一句“那我的沉冤得雪了没”,他一说完就匆匆告退,跑到秘书那里去打了招呼,狂奔回学校。
报告还存在我电脑里,不过将近二十天没看,哪里还有印象?废寝忘食地赶了两昼夜,终于结束了任务,星期五下午出炉交了过去,也算办成一件大事。当夜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中午时分就赶去古平他们那里一起等郁天浪过来相聚。因为大家都知道郁天浪将要长驻玉州,所以都赶过来好好混两天,我不但看到张滔阿黑,也看到古帆的女朋友小夏,和她小聊了几句,然后就给古平帮忙去了。下午郁天浪终于从两个工作狂那里被赦免过来,见我就问:“听说高旭问你要实习报告了?”我懒洋洋地点点头:“你也听说啦?真是高副总开恩哪!”他 “嘿嘿”了两声,我心觉奇怪,瞅了他一眼,他却只狡黠地一笑。
二月底的江城还是挺冷的,可是一群人热情高涨,周六闹了一宿还不够,第二天又要去晋湖湖畔烧烤,看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破锅生肉,再对比优美的晋湖,我忍不住大骂这群粗人,转头等东西烧好了也就毫不犹豫地加入“粗人”行列,吃得比谁都欢。
古帆是这群人中目前最郁闷的,其他几个人都将有自己的“正事”要干了,只有他还在寻找收留他的乐队,继续执著他那“事业”。我问阿黑生意做得如何,他说还凑和,我说:“你们是关了洗车场还是同时做两头啊?烟草能赚钱么?”他道:“老板精力多,两头一起做,贴补贴补罢了。”我想想问:“你们卖什么地方的烟哪?”阿黑道:“哪儿的都卖。老板在南城那儿有个哥们儿,那儿的烟也出名,所以主货是他们那儿。”
我还没说话,古帆靠过来说:“嗳,听说国外的烟都贵,你们可以干脆卖外国烟,不就赚翻了?”阿黑道:“你就吹吧,想赚也没处进货去呀!”古帆道:“郁哥不是常出国?你下回让他给你带烟来么。”我一听就伸手给他一头皮道:“吹你的大牛!吃饱了?这是走私你知不知道,你要把你郁哥送去坐牢怎么着?!”那边郁天浪正和古平聊天呢,听见我们说他,笑嘻嘻地走过来问:“说我什么呢?”我伸手一把拽住古帆的后衣领向他道:“郁天浪你听着,这两人要是叫你给他们从国外带烟,不许超过两条啊,要不然出了事我可不跟你们客气啊!”他好笑地把古帆救走,坐过来搂着我道:“记得了!不超过两条,你说的我听就是了,你别把他们两个吓坏了。”我白他一眼道:“能不好好教育你们这群人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很,随口就乱说。”古帆连忙过来做揖道:“嫂子你别骂了,我不就混说么,真出了事你还不把我皮扒了?”我立刻得意道:“那是,连骨头也不给你剩,是不是啊小夏?嗳,你可好好管他呀,别一天到晚口没遮拦的!”小夏就在一边看着我们微笑。郁天浪凑过来在我耳边道:“那谁管你阿,你比谁都口没遮拦,还无法无天呢。”我咬着牙瞪他半天,忽然哈哈大笑。
闹到快天黑更冷了,大家才打道回府。我吃得太撑,硬是不肯坐车回去,非要走路,也就只有郁天浪还肯陪我。于是我就拖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东撞西撞,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问他笑什么,他不答,却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我知道他也舍不得和我分开这么久,跟着一阵心酸。可是心酸又能抵得什么用呢?我只是瞧着前头的路,幽幽地嘀咕道:“但愿郁总一言九鼎,一年以后真肯放你来同我浪迹江湖……”
郁天浪听不真切,侧过头问:“你说什么?江城还是江湖?”我笑笑说:“郁天浪,我舍不得江城。我毕业后要再留几年,你肯跟着我么?”他爽快地笑道:“你在这儿我干嘛不来了?再说了,这里有我这么多朋友,我也不愁找不到事做。”我点头,想想我们两个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要做长期计划是不可能的了。那不如“车到山前必有路”,且走且看吧。
周一后郁天浪又连着忙了两天,周三晚上才赶飞机回玉州。我忽然意识到对玉江铁路作贡献的估计也只有我了,他郁副总是不至于辛苦到每个月坐火车回来看女朋友的。方才挥手道了别,回家我还没来得及伤感呢,高旭秘书一个电话,又请我第二天去见他。我心里暗笑道:能不能别每次都挑我的“保护神”不在的时候啊?!
第二天赶去恒天,满以为终于能拿到实习证明之类的东西了,谁知高旭照例冷着一张脸坐在办公室,对我说,我实习的情况本来不错,但做的报告却着实粗略,许多内容又和实情不符。说罢摊开我的报告指点了几处,让我好好看了修改,临了还补上一句:若有技术方面的问题应当直接去询问同事,而不是去查资料翻死书。我头晕目眩,心想这人真一针见血,我“稍微”抄了些机械内容的教科书,他就搜出来狠骂,别人写毕业论文也不过是抄来抄去的,我写篇实习报告怎么就这么痛苦了?!想归想,又不敢再当面和他顶撞,装得战战兢兢地接受了批评,转回身又厚着脸皮去机械经销部找叶经理。叶经理倒像是早就得了指示似的,笑呵呵地收容我这难民,表示我随时可以问问题。更幸运的是,当时一起实习的同事文小梅和恒天签了约,七月就要正式上班,这日正好迎头撞上了,她对我温和一笑,告诉我有什么能帮忙的一定帮我,我当下心头一暖。
我于是只好在原来的办公室硬着头皮修改报告,也不再去理会同事们怎么想的,只是心里暗暗把高旭骂过了千遍万遍。辛苦了两天,这才又有了些感触,报告里重写的部份也开始顺手起来。
这天正摊了满桌子资料数字在那儿比对时,手机忽然在桌上振动起来,我探头一看,是古帆的号码,心知这小子没有要紧事不会找我,于是拿起手机冲出办公室跑到电梯间接电话,问他什么事。就听古帆的声音道:“阿笑,我哥出了车祸,现在我在市立医院……”我的头脑中刚来得及“嗡”地响一声,那边就断了,我急着再拨过去,却是已关机。因为古平没有手机,我打电话去饭店,伙计说他上午进货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心里怦怦乱跳,挂了电话又死命地拨古帆手机,还是没反应。我咬咬牙,立刻回办公室给叶经理打了声招呼请了假,拿上包就往外冲,一路还不死心,只是打古帆手机,仍是关机。我急地眼皮都跳了起来,一面张望着打车,一面一路小跑出新区。这时才是下午两点多的光景,大家都还在上班,新区里一片安静,我半天都没见到出租车的影子,自己却已经是满头的薄汗,脱了羽绒服只顾往市区方向疾走。过了二十多分钟我才才拦到了一辆车,急冲冲地直赶市立医院。
到了医院一看,门庭若市,人山人海——这么大医院我怎么找?!我站在大厅中间呆了半晌,才想定了冲去急诊那里,问刚才有没有出车祸的病人送进来。那护士冷淡地看我一眼,说他们是市立医院,每天车祸送来的不知多少。我抓着羽绒服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咬了牙客气地问,我有个朋友出了事,电话打一半没说清楚,拜托一定替我查查。她竟懒洋洋地道:“那未必查得到,有些情况紧急的直接送去抢救,来不及办手续,名字也不一定留下来。”我心跳得更慌,强撑着又问:“那拜托能不能查查一个小时内登了记的人。”她问我:“你知道是什么问题进来的吗?大面积出血?昏迷?休克?”我倚着窗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姓古,病人叫古平,登记的有可能是他弟弟古帆……”那护士终于站起来,走到同事那桌子开始翻电脑里的资料,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心中默默祈祷——要是她说没这号人,那我就准备开始搜查医院所有的急救手术室了……
她看了好一会,才慢慢走过来,丢下话说:“三号楼,骨科。”我愣着神,还跟着问:“是古平吗?”她翻了翻眼皮,很没好气地说:“对,三号楼。”说罢便不再理我。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就奔出了急诊大楼,见人就问“三号楼在哪里”,结果就在不远的地方。我走进大楼,抬眼一望,四楼以上都是骨科,赶紧两级一跨地上了四楼,气喘吁吁地直奔护士台问古平在哪里。那护士古怪地瞧了我一眼,翻翻手里的册子,抬头说:“就这层,409。”我转头又跑,没几步就到了409门口,门虚开着,我顺手一推,只见古平坐床上,古帆站在一边,正哈哈地笑。
两人一齐看向了我。我喘着气瞪着眼,心跳的感觉就在耳鼓膜那里:扑通扑通!古平挑着眉毛奇道:“阿笑?咦,怎么啦?”我呆呆地问:“你怎么啦?”他讪讪地笑起来,道:“阴沟里翻船,在市区被辆出租车带了一跤,骨裂。”
我“哦”得一声,看了看古帆,飘过去问:“你手机干嘛关机?”他苦恼地皱起眉,答道:“又没电了……”
一句话没说完我伸出手就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连着脑袋一起狠命地死晃,一面晃一面骂:“你死人啊,不会再打电话跟我说声?!你想吓死我啊!你看我不顺眼你说啊!没事拿你哥吓我?!我告诉你我们家祖传有心脏病你吓死我你就得给我收尸!!”他被我掐地双眼泛白舌头耷拉出来,古平大笑着单脚跳下床来解救他,才好容易把我拉开了。我一颗心仍在猛跳,气愤地指着古帆接着骂道:“你会不会说话啊你!来一句车祸就结束了!要不是你还说了‘市立医院’四个字我今天下午还把江城医院都跑死了呢!”他一面摸着脖子一面苦着脸赔不是,古平拉着我在他床沿坐下时,我还死瞪着古帆,怒火冲天。
半晌,古平拍拍我的背,给我顺气道:“好了好了别气了,古帆他就这德性,你别理他。他本来想问你能不能来帮忙办住院手续的,结果手机没电了,又记不住你电话号码,没法再给你打,我刚才正和他说呢,让他回饭店找你电话去,没想到你就来了。”我把眼斜过去瞧古帆,又道:“大哥,算我求你,要不然换台手机,要不然多买个电池成不?我经不起你这折腾!”他“嘿嘿”傻笑道:“我也没想到啊……再说我也没说我哥伤得严重啊,你这么紧张……”我跳起来打断道:“能不紧张么?!你知道他飚起车来多狠?!这年头车祸那么多!你话说一半我能不怕吗……”
古平伸出手来又拉我:“好了好了,我这不没事么。别骂他了,看你把别人闹的。”我这才反应过来靠门还有一床病人呢,吊着腿,四十来岁年纪。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窘地只想钻地缝,讷讷顺势坐下,扭过头轻轻地道:“不好意思啊……”对方温和地笑笑,向古平道:“没事儿!你女朋友那是心疼你。”我俩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是好朋友。”这才又重新安静下来。古帆逃出生天,乖乖在椅子上坐了不敢吭声,单瞧我脸色。我依旧横他一眼,心里却道:“我一碰上好朋友出事就激动成这样,也怪不得别人老是误会我……”
略消了气后,我又细细问他们事故经过。原来古平中午就被送进来了,拍了片子确了诊,打电话叫古帆带钱来办住院,古帆这家伙懒散惯了,也不通医院的事,才走两步就昏了头,就想搬我这救兵,谁知才说两句手机就没了电,末了还是自己办完的手续。
我于是问他们究竟医生诊断了什么,如今是怎么个说法,他俩却谁也说不清,只拍着胸脯说没大问题。我被他们弄得无语,干脆把古平拍了的片子和病历卡要了来,拿着自己去护士台找医生问。岂知这时候只有个值班的实习医生在,刚才收古平进来的副主任医师今天挂号看专家门诊。我心里仍是存着担心,咬咬牙,跟他俩打了声招呼就赶去前面的门诊大楼里又挂了个号,排着队等那医生。
好容易轮上了我,那副主任很古怪地看着病历说:“刚才不是对病人兄弟俩都说过了?还有病历上也写了点。”我心道:“你们医生写的字谁能看得懂?”却只能硬着头皮尴尬道:“不好意思大夫,他们两个都是愣头青,一问三不知,我实在不大放心。请您再跟我说一遍吧,究竟有什么要注意的?怎么保养?会不会留后遗症呢?”他点头道:“没有太大的问题,就是左腿小腿裂纹骨折。骨头也并没有移位,现在上了夹板保护固定,要住两星期院。出院后也还得留神休养,不能做剧烈运动,估计两个月后才能恢复正常。饮食方面不要吃什么海鲜和辛辣的东西就行。只要保养的好,不会留什么后遗症的。”我牢牢记住了,又问了几句才出来,轻轻吁口气,大叹古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拿着东西下楼,忽然迎面一个人一顿,叫一声“阿笑?”我一看,竟是吴莹莹,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上医院都能碰上熟人!随口就道:“哦,hi,我朋友受了点伤,诊断是骨裂,我过来看看。”她满脸忧色地道:“我是我爸不舒服,发烧两天了,今天实在拖不住了,我陪过来看医生……刚刚说要照个b超,让我去交费,我跑了一圈也没找到,想再回去问问我爸……”我大晕,暗道:“你就不会找人问哪,还跑回来?”不过料想她也是情急无奈,想想我刚才那狼狈项,顿生理解之心,向她道:“我跟你下去找找吧,我好像刚才在哪里见过呢,找不到我们可以直接问咨询处。”她恍然大悟,于是和我一起再奔下一楼大厅。
结果我好人做到底,不但陪她缴了费拿了预约,还再冲上楼同她一起接她父亲去拍片。她父亲我是第一次见,面色看起来很不好,吴莹莹介绍说我是“信之的学妹”,吴父就给我点了点头。照了b超后立刻就出结果,医生说是胆囊肿得厉害,诊断为急性胆囊炎,要立刻手术。吴莹莹害怕起来,急得给她母亲和周信之连打电话,我只好又帮着办入院,把他父亲在五号楼安顿好了。
不久护士过来量血压测体温,说最多半小时就要开始手术,吴莹莹急得要哭,我连忙把堂妹谈雅的那套都拿出来,连安慰带哄地对她说胆囊切除手术是最小的手术,没有什么危险,一个星期左右就能出院,这才把她的眼泪哄了回去。跟着就送他父亲进手术室,医生进手术室前还不忘骂人说:“胆囊炎肯定会痛,自己怎么也没有感觉?!也不知道早点来,拖到今天……”我俩唯唯喏喏地挨骂,好容易送佛进了门。
我在外面等候室里陪了吴莹莹没多久,周信之就已经赶来了,吴莹莹一见他,抱着就哭了。我倒是大松一口气,打声招呼说:“周啊,我朋友也生病住院,在三号楼,我先过去了,你有什么事只管打电话叫我。”他点点头谢了我,也没多说话。
我赶回古平他们那里,已经夕阳西下了。古平笑着问我怎么失踪了这么久,我不客气地往他病床上一坐,喘口大气道:“我的老天,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