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十六〉为爱而爱
周信之他们的酒席甚是简单,吴家周家的长辈都没有出席,这次是熬不过年轻朋友们的哄闹才请的客,只说将来再补办。吴莹莹面容疲惫惨淡,化了妆也没什么效用,可怜仍要在这里强颜欢笑。反倒是周信之一如往常,温和平静,礼貌周到。我心里同情他们,目光便也时常尾随在新娘新郎身上,只不过我被分坐在大学同学那一桌上,离他们很远,没有多做交流。
邵风带了云艳来,我心里默默掰指头,想着云艳算不算跟邵风最长的gf时,她正向着我微微一笑,艳光满座,我立刻痴痴地笑回去。还没来得及和她闲聊几句,发现杜明晓飘然而至,穿着浅褐色条纹的尖领衬衣,长发飞舞,神采动人。我才夸得一句,忽得又回过神来问:“咦?□□呢?”她斜眼看了我一眼,反问道:“郁天浪呢?”我好笑道:“郁天浪在玉州呀,怎么赶得过来?”她不答,转头便去和其他人打招呼了。我顿时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回忆起在她杜小姐身上栽的那个大“跟头”,不由心有余悸,当下懒得多问:此女春风得意,由她去便是,人生在世不求逍遥还求什么?
我不是愿意参加狂欢海饮的人,酒席一罢便早早同众人作别。邵风和云艳陪我一起出来,闲聊了几句,我说尚要走走,由他们乘车而去,自己一个人默默在大街上漫步。这是四月中旬的春夜,微有清寒,却不再有冷意,街边许多家店还开着,江城又将不夜,我却不知何去何从,不由存了寂寞之感,甚或添了一两分阴郁。我走在街道上,一辆一辆的汽车密密停着,一辆一辆地看过去,看颜色,看牌照,看了无数量时,空开了一些位置,看到对面就是那家肯德基——在这里我和郁天浪第二次见面,也是在这里,我和张滔曾买了两个冰激凌……我怔怔地站在门口,一会儿还是走进去,买了一杯咖啡,捧着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行人经过。实在是无聊得紧了,我想——可是心底里总有什么东西压触着,不知为什么而烦闷。我叹口气,想起一年前约摸此时,我在咖啡厅翻看《笑傲江湖》,如今竟然一年没再重读过此书了。这一年来谈恋爱、实习、忙东忙西,也不知是福是祸,此刻坐在窗边悠悠地将过去的许多都记了回来,只觉得人生一世,有若浮云缥缈,变换莫定。
我喝完咖啡站起来时,忽然想甩掉这种迷茫,觉得自从结束了实习,学业松散,和男友两地分开,朋友们也都各自平安,怎得却独自在角落里寂寞起来?屈指算算,离毕业还有不到一年,再不好好利用,到时悔之晚矣。于是慢慢地一路走回去,一路思考我的生活打算,将站台走完了一半时方才乘车回去。
离五一只有不到两个星期了,我将所思所得付诸行动,捡起我唯一热爱的运动,一头扎下了游泳池。结果等我发着抖从体育馆返回家中,欧阳笛吓得又给我热牛奶又放洗澡水,我却还惨白着脸站在那里笑。照照镜子,嘴唇冻成了暗紫色,颇有恐怖篇女主角的效果。说定了五一我去玉州认认路,郁天浪唯有前三天有假,于是回程我计划要一偿夙愿,去拜访心慕已久的九华山。那天又在书店逗留到傍晚,方买了一本《中国四大佛教名山》的旅游手册,慢慢地坐车回去。
到家后刚打开门,欧阳笛便先迎上来,表情古怪地道:“阿笑,你有客人找。”我觉着奇怪,越过她肩膀往客厅一看,立刻愣住了:真真又是不速之客,却是那冯新敞的母亲袁庆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此刻我忍不住责怪自己偷懒,没有去找冯新敞把此事说个清楚——如今这女人又穿着正式地登门拜访,莫不是想再骂我一遭?
我看看欧阳笛,低声问:“你要不然去学校自修会儿?”她疑惑地看着我,我心想我不来赶她走这袁主席也会张口,就道:“你去吧,我认识的,有点私事。”她点头应了,拿了东西告辞。
我这才走过去打招呼,不冷不热地问:“袁主席,请问又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她将嘴角扯了扯,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才开口道:“谈小姐,上次的事情的确是误会,原来并不是你和我们冯新敞在一起,我们后来弄明白了,实在不好意思。”
我木然地坐在对面,心想你上次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诬蔑侮辱全无敬意,如今只一句“实在不好意思”就算道歉了?!罢罢罢,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打发走了便是。
可是这位袁主席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又开口曲曲折折道明了来意。故事从去年冯新敞被我泼头浇了冷水说起,冯公子那以后即刻依我所言,回到高城禀明父母,说欲和他喜欢的女子结婚,被其父其母断然否决。后来其母见他颓废郁闷,又从假期开始安排相亲大会,把他闹得苦不堪言。熬到十月他终于发了大火,父母不敢强迫,就不再逼他,谁知寒假时他拖延着不肯回去,家里着急着电话逼问他是不是还为着原来那女孩子,他也就承认了。冯师长夫妇在高城左盼右盼不来,等不及派警卫员去学校找时,发现人去楼空,手机也打不通,这就惊出一身汗来。袁庆于是找了可靠的人去学校询问同学熟人,一问都知道那女子就是“谈笑”,刚想尽办法刨根挖底地调查完我的底细,不巧又凑上了云艳和欧阳笛的两件事。袁庆一听之下大怒,断不能容忍儿子娶这样侮辱门楣的女子,转念又生怕是“我”与冯新敞双双私奔,便直奔恒天而来,向我要人——其时离冯新敞“失踪”不过三天时间,后面的事情我都“亲身”经历了。
此刻她虽然还是颇有风姿地坐着,却明显不如上次那样气势凌人。只是委婉地续道,冯新敞春节前的确去了西州,就在我离开那天才回到了高城家里。我心叫好险,看来他们原打算过跟踪我回西州去呢!待冯新敞回来后其父母询问他的去向,他先不肯说,于是袁庆直接问他是否去了西州谈笑那里,这才使我“沉冤昭雪”——冯新敞立刻惊讶否定,请他们不要胡猜,他爱恋的人是我谈笑的好友。其母方要再劝,他竟勃然大怒,终于拼死反抗起来,说不再愿意父母干涉他的私人感情,且威胁他父母不可动心思去打搅他的意中人,否则他就脱离家庭,自己生活去了。
袁庆说到此处,颇有点辛酸之意。我心里倒觉得不足为奇,只觉得这样高干家庭的子女偶尔发个脾气也要拿出离家出走的阵势,除了他老子娘,吓得谁来?揣摩她的口气,为了确保儿子不再动怒,她亲来恒天侮辱我的事情显然不为冯新敞所知,只是不知道今日又为什么把这家丑来讲给我听了。
后来我明白过来,冯新敞这次原来真是“大彻大悟”了!他是铁了心要同家中的中央集权抗争:将他父亲本来替他联系好的家乡高薪工作置之不理,自己则在外寻找工作,且声明道:“我在这家里这许多年,被你们宠着管着,表面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则雨,但却埋没了我自己的思想。现在连我的感情婚姻你们也要插手,这是有关我毕生幸福的事情,即使我不能和那个女孩子在一起,也不能由你们来包办此事!不但如此,我还将去外地工作,现在才离开襁褓虽然已经晚了些,但总比一辈子在你们身边被管头管脚的要强!”于是不顾他们干涉,四月份居然在江城南部的小市苏城寻到了某建筑工程公司的职位,签下合同,说定毕业就去上班。冯师长在家里大发雷霆,其子却往学校一住,再不回头,并且再次郑重警告他们不要来干扰他的工作和感情。
我莫名其妙地听完,除了感叹下冯公子的勇气外,却还是不知道这事和我谈笑有什么相干。袁庆末了终于叹道:“谈小姐,我已经派人暗里打听了,三月份新敞就已经同你那个好朋友杜小姐走到了一起,可是新敞已经把话说到这样绝情,我也不敢去找杜小姐问个究竟。他父亲的意思又是一定要他回到高城工作,毕竟他是我们的独子,他父亲又是四十岁以后才生了他,尤其宝贝。苏城那份工作实在委曲了他,毕竟他是江大建筑系的硕士呀……但这孩子铁了心不肯回头,再逼他,我们又怕再闹出什么事情来……”她看了我一眼,略带恳求的意味道:“我听新敞说,你原来是奉劝他和你那位杜小姐分开的,因此我想……”
我连忙打断说:“袁主席,这件事情恕我无法帮忙。当年我去说话是因为我的朋友不想同冯新敞交往,现在他们如果两情相悦,我自然无权干涉他们,也无法干涉。”袁庆叹口气,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新敞这件事闹了一年了,他脾气上来和他父亲一样倔,看来他和杜小姐是分不开的了……我是想请你替我们向杜小姐说说,只要能劝新敞回高城来,我们家里绝不再反对他们交往了,连杜小姐的工作我们也可以想办法换过来。”
我又一次惊讶。半晌才在心里叹气:这是什么孽缘哪!为人父母就成天担这份心么?看着袁庆一脸无奈的愁苦相,我恻隐之心暗生,可是想起他们家的蛮横行为,焉知今日的让步是不是真心实意的?又焉知冯新敞回去后,杜明晓会不会被惊涛骇浪淹死?!邵风的劝告此刻响起在我耳边,我定定神,冷淡的答道:“袁主席,这件事情我真的没法帮忙。我既不了解他们两人的情况和打算,也不想替你们去说这个情。冯新敞和杜明晓两个都是成年人了,应当有能力做出自己的抉择。何况有些事情,无论是父母还是朋友,都无法代他们做主的,我们只能够尊重他们的决定!”说罢我站起来送客。
袁庆欲言又止,傲气早敛,只得施施然走了出去。她一离开,我终于也松了口气,又坐倒在沙发上,心里暗笑道:“明晓啊明晓,你和冯新敞即使交往,也算不得是秘密,何必要瞒着我呢?”
我默默猜度,杜明晓必是刻意对我回避了此事,于是这一次我打定了主意,不去打听他们的恋情。可是江城终于“地小”,四处能遇熟人——周六我劝动古帆去加配一个手机电池,二人在购物商城试新电池时,迎面恰好撞见杜明晓同冯新敞拖着手走在隔壁的数码柜台边,彼此都是一愣。我首先回过神来,忙笑着介绍古帆给他们认识。四个人随口说了两句闲话,反倒是我扯着古帆匆匆落逃,形迹尴尬。
当天夜里我在家等了好久,杜明晓的电话却没有打来过。我翻来覆去,心里愈加烦躁,郁郁地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拿起了手机,故作轻松地问她今天有没有空同我见个面喝杯茶。
杜明晓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阿笑,你是要问冯新敞的事情吧?我告诉你罢了:我们上个月就在一起了。因为我知道你听说了肯定又要说教,所以才懒得和你讲,何况我们的情况也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我刚一开口要答,她又截断我说:“阿笑,你听我说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去年去冯新敞学校找他时说过的话,他后来都对我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说那样的话是不是太偏激?你让人一开始恋爱就要以结婚为目的,你以为每个人都同你一样现实么?!你自己同郁天浪在一起的第一天就想好了要结婚的吗?!我清楚冯家的家庭情况,本来也不想沾惹,可是最近一年来我和□□交往后,我自己也慢慢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感情:我这么说你肯定又会觉得幼稚无聊,但是我告诉你,对我来说,感情就是很激烈的那种,而不是你认为的‘门当户对过日子’!无论什么时候我和冯新敞在一起,都非常开心和互相吸引,这同我和□□相处似乎只是为了未来有个稳定的家庭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根本是两种不同的感觉,前一种才是爱情,后一种只不过是向世俗让步!”
我从没有经历过她这么激动的声音……握着手机,我竟听得怔住了。杜明晓缓了缓又道:“阿笑,我其实现在很后悔去年这个时候去找你问怎么办。我一直觉得你比我恋爱方面的经验多,又这么了解我,就一定会明白我的情况。但其实你这个人总是瞻头顾尾,考虑得太多,如果换一个人,可能当时就会劝我试试看和冯新敞交往下去,说不定就会发现彼此合适而更开心——这也是我现在的感受!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冯新敞放寒假后曾经到西州来过几天。你不要又以为他是来骚扰我的,他根本没有!他甚至没让我知道这件事。我后来从别人那里得知后,质问过他,他却告诉我说,他只是想看看我生长和生活过的城市,仅此而已……他本来也并没有再追求我的意思,只是上月初我们碰巧在我同事的婚礼上遇到了,然后才走到了一起……”
我默默地听着,此时方问起:“然后你就和□□分手了?”杜明晓忽然提高一点声线道:“阿笑,你不要老是这一套!我不早点告诉你,就是因为不想听你说教!而且我想对你说,你作为局外人是根本不可能完全明白我的感受的!所以你既没有资格评价我离开□□的抉择对还是不对,也没有必要来提醒我和冯新敞注意以后的前途问题——冯新敞以后究竟是回高城工作还是要去别处,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只会尊重他和支持他。而且我相信,只要两个人的感情坚定,再多的困难也不会是问题。更何况未来怎么样,你我谁也看不到,要是你非要认为我们眼下看不到结婚的可能就不应该在一起的话,我只能说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
我们忽然双双静默无言。末了,我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勉力说:“明晓,我总是祝福你的。”她低声道:“谢谢你。”于是便都挂了电话。
我扔下手机,呆坐在床上,心里面一片空白,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也许杜明晓根本说得对,我过分主观又太臆断,总是把自己认定的事实强加在别人头上;也许我真的不懂什么是爱情,不懂怎么才叫做幸福;也许我根本不该去干涉好朋友的感情世界,正如冯家不该干涉冯新敞一样……我知道杜明晓因此已经对我有了心结,可我偏偏却不知该如何去化解它,更不知该如何去“祝福”他们,因为我害怕自己的祝福不够诚挚……我幽幽地回想往事,回想自己女侠一样地去把冯新敞骂了个灰头土脸,又烈士一样地被冯母羞辱得体无完肤,到头来由始至终,都是我自己的错——倘若我去年就声明不干涉此事,由他们二人感情纠缠下去,说不定杜明晓早就和冯新敞在一起了,也许不但冯家的家庭矛盾能提早被解决,我亦不会在恒天受辱——既造业因,必有业果!
我想到这里,直想仰天长啸,顺便大骂自己活该。只是此时既无法再开口去找杜明晓解释,也不想在家挥剑自刎,实在闷到致死,便站起来,决定趁着春光尚好走出门去散心。欧阳笛刚巧在客厅,我忽然对她到:“欧阳,把你的mp3借我吧?我心烦,出去散散步,听听歌不会瞎想。”她连忙说好,把mp3递了给我这个千年难得听次歌的乐盲。
南校门以南渐渐的荒凉。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匆匆超越我,满目的五金、建筑小店,满目的忙碌,满目的春意盎然。欧阳笛向来偏爱有节奏感的音乐,与她设计创作时沉稳的性格其实很不相符,我双手插在口袋里,边走边听,一面闲闲地游荡,一面微微笑时,忽然耳鼓膜里一震,只觉得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唱,连忙伸手将音乐调轻了,这才努力去听那曲子:“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不哭到微笑不痛快……爱,不用刻意去安排,凭感觉去亲吻相拥就会很愉快,享受现在,别一开怀就怕受伤害,许多奇迹我们相信才会存在……”
我不觉立定在那里,不知不觉又调高了音量,呆呆地去听这首歌——一遍一遍地听着,听着……蓦得明白了方才杜明晓对我的指责:为什么要将感情划分得如此清晰而世俗化?!为什么要将诸多现实中尚未到来的问题提前加诸在相恋的人身上?!为什么不能单纯地为爱去爱?!为什么又不能学会享受现在而不顾一切地去相爱?!
我跟着那音乐和歌词慢慢地领悟了:这世上的爱情其实有好多种,每一种都各有特色,不可类比——周信之和吴莹莹之间的是爱情,杜明晓与冯新敞经历的也是爱情,甚或于我和郁天浪之间的感情,谁又能说不是爱情?!只不过我们的爱情观都如此不同,表达的方法又如此的迥异,可是谁也没有资格去指责旁人的爱情——“不天荒地老不痛快,爱到沸腾才精彩!”这为什么不是爱了?!为什么不是勇气了?!杜明晓比我谈笑更有勇气、更有决心去追求她的爱情与幸福,这不再是一种盲目,而是一种智慧——她比我看得更透彻,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