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何绍棠的父亲,六十多岁的年纪,双眼放光,是一个很精神的小老头,可是左腿有些残疾,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在镇上开了一间很小的诊所。
何绍棠跟我说过,父亲其实是本地人,很小的时候,因为闹粮荒,跟绍棠的奶奶逃难去了东北,年轻的时候是名卡车司机,开一辆解放卡车——在五、六十年代,能开上国产的解放,那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在东北那边娶妻生子,后来一场车祸,媳妇跟儿子都没有了,他自己的腿也变成了残疾。没有办法,回到老家,投奔他的堂兄,为了谋生,自学了中医和临床诊断,领到医师证之后,当了一名乡镇医生。因为医术好,救治了许许多多的病人,后来和一个被他治好的年轻女人结了婚,那个女人就是何绍棠的母亲。何绍棠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三十多岁了,视她为掌上明珠一般。她的母亲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好,生产之后,更是不堪,一直病怏怏的。所以,何绍棠虽然生于70年代,虽然是在乡下长大,却是地地道道的独生女。
吃饭的时候,老爷子多喝了两杯酒,抓着我的手,不停的说:“你将来可要好好地待绍棠啊!”
我说:“您放心吧,我会一直对她好的!”
第二天,我和何绍棠回市区,坐在车上,我问她:“你爸爸对我印象怎么样?”
何绍棠抚mo着我的脸颊,笑容可掬:“挺好的,他说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知道,我的老岳父第一次见我,就不喜欢我——他历经世事,一眼就看透了我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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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09-11-5 18:52:06 字数:1808
打个比方,如果icu病房是一间门槛很高的品牌专卖店,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出,那么,门急诊就是大街边的地摊,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都能光临。
到门急诊报到后的第一个夜班,我就接手了一个很棘手的病人。
那个病人是凌晨两点钟来的,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喝醉酒跟别人打架,一个被人用啤酒瓶开了瓢,满脸是血,跟鬼一样“嗷嗷”直叫。另一个搀着他来医院的门诊缝合伤口。他也受伤了,左手臂不知被什么利器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他没有叫唤,却痛得呲牙咧嘴,两个人身上都刺着花,一个纹着邪龙,另一个纹着钟馗,那活儿做得相当地道,栩栩如生。看得我心里怪痒痒的,也想去找家店在身上纹条带鱼。
和我一起值班的赵大夫给那个脑袋上受伤的年轻人缝针,我帮另一个缝合,说实话,以前没干过这种活,只是照猫画虎,看赵大夫怎么缝,我就怎么缝。不过,缝合的时候那钢针非常的滞针,我使劲地用针刺穿着那兄弟的肌肉,却怎么都穿不过来,线也要来回的拉扯多次才能成功,我急得要命,好在给他打了麻药,不会感觉到疼痛,但是看着那针在肌肉间搅动,那线在肌肉间来回穿动,我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说实话真的有点恶心。
只一会儿,我的脑门上就挂满了汗珠。那兄弟看着我,眨眨眼睛,问:“大哥,你到底行不行?”
“兄弟,看你不像个善茬子,打架一定是把好手吧,一个人放倒下几个人啊?”我用话引开他的注意力。这种人的弱点就是怕恭维,你把他的马屁拍美了,让他去杀人他都愿意。
他果然上当,开始跟我吹嘘:“对方有五六个人,手里还都拿着家伙儿,我们就哥俩,赤手空拳,打趴下三个,哈哈哈……”
我心说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也不上税。趁他吹牛的功夫,总算把伤口缝合好了。
“我考,你丫怎么缝得这么难看!”他看看自己的手臂歪歪扭扭的针口说道。
“兄弟,老爷们身上要没有几条难看的伤疤,怎么在社会上立足?我是替你着想,你要是不愿意,我把线拆了,重新给你缝一条整齐的线。”我忽悠他。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他摆摆手。
两个年轻人缝合了伤口,相互搀扶着离开了门诊室。
后半夜急诊不断,多是喝醉酒打架的,一共缝了七个人,累死我了。这可能是城市的一个特色,凌晨两三点钟还有那么多人象孤魂野鬼一样的在外面晃荡,空虚、孤独象毒药一样让他们发狂。
第二天清晨,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住所。何绍棠还没有去上班,见我回来,迎上来问我:“第一天夜班,感觉怎么样?”
“哎,累死我了,给两个不良少年缝合伤口,差点挨揍。”
“呵呵,在门急诊,什么样的病人,都能遇到!你说话办事一定要小心才是!”何绍棠叮嘱我。
“我知道了!哎——要是能分到icu病房就好了。”我感慨说。
“各有各的难处!不要胡思乱想了。”何绍棠宽慰我。“其实,这两天我的心情也不太好!”
“你怎么了?为什么心情不好?”我有些紧张,以为她又要跟我结婚的事情。
谁知道她说,“前两天,病房里住进来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冯主任怀疑他得了淋巴癌。”
“四岁就得淋巴癌,太夸张了吧!”我有些不信。
“验了血样,确诊了,真的是癌症!”
“怎么会这样呢?”我有些疑问:“什么原因呢?”
“我也不知道!”何绍棠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说:“虽然已经确诊了,但我还是真心希望是个误会,有时候,真的感觉自己当医生挺没本事的,做个假设吧,如果我们的社会上没有这么多污染的东西,如果我们吃的东西没有掺杂这样那样的有毒物质,如果社会每个环节上的每个人都能够用良心做事,多想想自己做的事情会不会伤害到别人以至于自己的后代,那么是不是会少很多这样年轻就要戛然而止的生命呢!”
“为什么要说他是戛然而止的生命呢!”我转过头来安慰她:“他这么小,也许还有救呢!”
“没用的,他已经出院了!”
“为什么?”
“因为孩子的父母都是农民工,根本没有钱,让孩子住icu是被医生忽悠进去的,只住了三天,钱就花光了!”
“所以,他就出院了?”我问她。
“是啊,孩子的爸爸抱着孩子离开了医院。那小男孩病怏怏的趴着爸爸的肩膀上,一点生机都没有,临行前却冲我摆手,说:‘阿姨,再见!’当时我的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似的!”
“真可惜!”
“延飞,你知道吗?”何绍棠趴在我的怀中,静静地说:“有时候,我真的不想在中心医院工作了!”
我有些诧异:“那你想去干什么?”
“我想找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自己开一间不起眼的小诊所,专门为穷人看病,即使他们没钱,付不起诊费,我也愿意给他们治病,并且,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这就是你所谓的慈悲吗?”
“不是,这是一种救赎——是一种对自己心灵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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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09-11-5 18:52:23 字数:1935
快到中秋节的时候,我买了礼物去舅舅家。
舅舅见了面就问我:“当了两个来月的门急诊大夫,感觉怎么样啊?”
“呵呵,感觉当急诊的大夫,是绝对不能打领带的!”
“为什么?”舅舅不解的问。
“我们的科医生不像病房医生那样,衣冠楚楚,领带有型、衬衣洁白。我们其实就像医院的搬运工,领带不适用,衬衣不能紧扣衣领,因为经常出诊,天气炎热,受不了这份罪,也很容易搞脏。更危险的是,如果被病人或家属殴打,领带到了患者的手里,估计想跑也跑不掉了,被自己的领带勒死,不够壮烈,比屈原还屈,比窦娥还冤。”我向舅舅抱怨道。
“哈哈哈……”舅舅大笑,“你哪来这么多的歪理邪说!”
“怎么叫歪理邪说,我们科的赵大夫前两天还被病人打了两个耳光,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病人跟医生就像仇人一样!”
“哎,现在的医患关系真的是不如以前了!”舅舅感慨说:“记得我刚上班那会儿,有一次来了一个眼外伤的小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他的父母都是农村的,家里很穷。夫妻俩都是那种特别老实的庄稼人,不会讲什么,只是对医生千恩万谢。因为知道他们穷,所以科里的人都自发地为他们捐东西。作手术那天,小男孩的爸爸特意跑出去买了几个大西瓜想送给我们——我想,这是他唯一能买得起的东西。手术很成功,可西瓜我们不能要。后来他一直坚持,我们只留下了一个。剩下的都给他们一家人留着吃了。过了一年,孩子的爸爸又回来了。这次他是专程来医院看我们的。记得那些次他很高兴,给我和主任带来了一袋笨鸡蛋。并且告诉我们孩子恢复得很好,让我们放心。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了,我还是忘不了他那憨厚的笑容。想起他,我会忘了很多不开心的事。那时候的医患关系真得很好!”
“舅舅,你帮我走走后门,把我调出门急诊吧!我真得不想在那里干了!急诊科医师没有节假日、没有休息日、作息不规律,唯一规律的是那份铁打的排班表。人家上班,我们下班,人家下班,我们上班。朋友、同学叫我出去喝酒,我最经常的回复是‘在上班’。人家共享天伦,我们唯有祈祷。急诊科医师不像是医生,甚至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拥有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