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汝南吗?”少年扬眉。“老荆,此话当直亨”
  “公子!是真的!我年少时曾跟汝、汝南人一起讨讨讨生活,他说世称汝南人马上功夫独步天下,其实专门对付骑马者的马下功夫,才是他们不传外人的真正绝绝绝活啊!”
  “公子……”其中一名黥面老者向樵夫划了个剑诀。“……世居汝南的著名宗族,若非昌氏,便即袁氏……”
  老荆好不容易,才推开压着自己的受伤马匹,挣扎爬起。他指着马匹前肢的斜切形伤口道:“汝南人斩马,切蹄不砍脚,公子——”
  “妈的……”樵夫越听越寒澹。“露出马脚了。”
  “妈的……”少年越听越得意。“钓到大鱼了。”
  风不吹,草也动。连树叶都被突然凝重的肃肃杀气吓得悚惧不安。众人眼神一变,由原本打算玩弄耗子的野猫,陡地成了捕杀狐狼的猛虎。
  给抓在马上的少女,此时也不敢造次。她只能竭力屏住愈见急促的呼吸,却忍不住反覆猜想,牛大哥一去多年,今番突然回来,不是为了哄我跟他一起远走高飞吗?他从小就跟我一起住在涿郡,他什么时候去过汝南了?怎么我从来没听他提起过的?
  少女不知道是因为影像颠倒了还是什么原因,眼前的牛大哥,竟然跟这群马贼一样陌生。
  樵夫的冷汗让利斧的木柄都沾湿了。他心里暗骂自己倒霉。
  变生肘腋,没法子,只能放弃小夏了。
  这时,少年以一个字,决定了樵夫的命运。
  “围!”
  除了仍被伤倒的马匹压住不能动弹的徒众外,其余各人,全神戒备,勒紧马缰,徐徐变阵,以半月形围住大树不断踱步,扰乱樵夫心神。
  “让一让,诸位……”老荆在地上摸来摸去,始终找不到刚才堕马掉下的剑,只好两手空空,尴尬挤进圆围。“……诸位,请让让让一下,让我也进来……”
  “别碍着!”赤裸上身的胖子随便一肘,已把老荆撞跌老远。“自己找地方钻去,别碍着老子!”
  “周老师,有没有多多多一把、把剑?借我……”老荆只好转到另一边去。“……让我上上上马,好吗?帮帮帮、帮忙……”
  “刀剑无限,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就让开一边吧!“高高在上的周老师,连瞟也没瞟过老荆一眼。
  踏踏马蹄声中,各人拔刀的拔刀,挺矛的挺矛,眼尾却不忘瞄向位处中间的少年,待他一声令下,便把眼前弄伤帮众的臭樵夫刺成肉泥。
  然而少年没有急于动手。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狎玩凌虐对手的感觉。
  “樵夫先生,让我把事实叙述一次,如果有错漏不当的部分,就请你随时指正,好吗?”少年把怀中少女抛给旁边挥舞巨鎚的独眼巨汉,轻巧从马上跃下,缓缓踱到樵夫面前。“刚才,作为逃兵的你,正要污辱这名良家妇女,不巧却给我们这群路见不平的游侠撞破好事,所以……”
  “闭嘴!你别胡说!”樵夫大喝。“你们才是不怀好事的采花贼!她是我末过门的、的妻子,你们别乱来!”
  “呵,是吗?”
  少年越踱越近。
  “你可知道,强抢民女、杀马伤人,再加上逃避兵役,这些罪名算起来……”
  樵夫越退越后。他当然知道,这年头,假如不幸被人众口铄金,诬陷下狱,即使只是小小罪名,也会因为没有银两疏通狱卒,而一辈子被囚狱中,受尽折磨,甚至不明不白,成了哪个滔天罪犯的可怜替死鬼。
  眼下这群人,真是什么维持治安的游侠,还是一群装神弄鬼的马贼?
  “原本,这不过是一桩寻常的见义勇为、英雄救美的善举,可是,阁下语焉不详的身分与功夫套路,却让我们感到事有蹊跷……”
  “根、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夫仍在尽力辩解。“我不过是因、因为被你们撞破好、好事,才……才这样罢!”
  “事到如今,再要嘴皮子也没法子了,因为,我们都各自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少年轻轻撩起剑尖。“……就看看今天算谁倒霉吧。”
  没错。倒下那个,才算倒霉。
  “哼,少假惺惺了!”樵夫嘴里不饶人,心里却在盘算突围方法,可是几乎每一种,都有所牺牲,而且,都难以把小夏一并救走。“你们仗着人多,算什么英雄好汉?还谈什么倒霉?倒霉的只有我吧?”
  “别怪我们以众凌寡……”少年道。“如果我们只放过一人,你会自己逃命,留下你如花美眷、尚未过门的娇妻,还是慷慨就义,让你的爱妻离去,留下受罚?”
  樵夫记得,在服役期间,跟他一同吃苦的汝南人跟他说,他家主子在汝南很有势力,最近积极招兵买马,能为他效力,定必飞黄腾达。他逃回来,就是为了说服小夏随他一同私奔,离开这鬼地方,从此毛遂人囊,平步青云……好不容易才能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好证明自己的能力,然而差不多玉成好事,却给这群可恶的喽罗撞破。
  “闭嘴!你这个天杀的!滚开!”
  少年亦步亦趋,樵夫退无可退,只好背抵树身。他的脑袋被眼前这名一直逆光站立,看不清五官的奇怪少年搞得越来越混乱,随着少年步步进逼,樵夫紧张得双手紧捏斧柄,筋脉贲张,预备奋力一击,得手后立即夺马奔逃。
  那女的,能救则救,救不了,也没办法了。
  这年头,能自保,已经是三生有车的奇迹,谁还管得了别人呢?更何况,她又不是什么血亲,连婚事也还没答应,不过是青梅竹马的玩伴罢了……
  樵夫端详快要踏进自己攻击范围的少年。三步……明明我年纪比你大,气力比你强,干么要害怕你?两步……瞧你一身锦衣宝剑,或许是附近谁家的统絝子弟,我从小就在山野谋生,练就一身杀虎胆力,加上从军时学过杀人之术,你以为我只有汝南人的马下功夫?我就不信……
  嚓。
  一声错愕的惨叫,惊破树上未及逃离的雏鸟。只见光着屁股的樵夫,趴倒地上,抱着左肩,如蚯蚓痛苦翻滚。在欢呼声中仍未回过神来的少女,凝视眼前倾侧倒错的世界,努力回忆刚才一分神间,究竞错过了什么,却不得要领。
  头上树梢沙沙作响。来不及看清楚发生什么事,一整条肌肉贲张的左臂,便自头顶树梢跌落,直压在地上张嘴呜叫的雏鸟身上。看到这条熟悉的臂膀,少女破声尖叫,终于盖过樵夫痛苦的哀嚎。
  “牛哥哥!刚才……究竟……”
  即使她不是被人横竖在马背上,坐直身子,金睛火眼细看,她也来不及看清那一瞬间的连消带打。原来,少年在夫正要举斧砍杀之前,早已用剑尖挑断夫裤带,待樵夫欺前被绊住的一刹,少年侧身避过失去平衡的斧砍,把卡在地上的重斧踏住,顺势踢开樵夫,同时,将他破绽大露的左臂齐肩削去。
  整个过程,州流水行云,一气呵成。直到少年收剑转身,那条臂膀,才从树上跌回。
  “求求你,不要……”少女忍不住大哭。“我什么部答应你,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少年仿佛终于等到期待的答案,嘴角漾开天真笑意,却强装镇定,大模大样在樵夫身边蹲下,移开那条刚才还跟主人骨肉相连的结实臂膀,抱起刚才不幸给压伤的黄毛雏鸟,抹去染在抖颤身躯上的红斑,扯开衣襟,爱怜地揣在怀中。
  少女看在眼里,不禁纳罕。这人实在好生奇怪,砍人臂膀时冷酷不仁,却对被断臂压着的雏鸟如此重视,人畜不分,难道对这个纯絝少爷来说,小鸟的生命比人还要重要吗?
  柔弱的鸟鸣轻轻啄着她的心窝。只见牛哥哥不断以额撞地,试图减轻断臂之痛。少女看在眼里,蓦地,咬一咬牙,终于做了个决定。
  “这、这只是一场误会,牛、牛哥哥跟我一样,世代居涿,他不是什么汝南人,真的……”
  是的,从小开始,牛哥哥就是村里最强壮最受欢迎的人物,她也一直崇拜他、倾慕他,可如今——
  “牛、牛哥哥……”念及昔日种种,少女先是缓缓抽泣,到后来,已是梨花带雨,几近哀号了。“呜……你回、回去吧,牛哥哥……我、我们以后别、别要再见了……”
  少年深深凝视眼前少女哭泣里的坚毅。这看来弱不禁风的农家女子,竟能在险峻不明的情况下忍痛作出如此俐落果敢的决定,明明身子抖个不停,却装作跟情郎划清界线,让他能够保命离去……这女娃,绝对是此行意料之外的惊喜收获。
  眼下牛哥哥的表情越是痛苦,少女心里的难过便越是加剧。她以为自己的难受该是遭逢横祸的忿恨,然而不。凝望牛哥哥匍匐在地的窝囊相,少女赫然发现,自己体内有点什么,在哭过以后,出奇地变得不一样了。
  也许,那个转捩点就在她冷静坚毅地牺牲自己让牛哥哥存活,而牛哥哥却连一句感激甚至不舍的眼神也没有的时候;又也许,是在她发现牛哥哥的眼里只有满满的悔恨与抱怨,抱怨自己怎么过上这种倒霉事,却连半点担忧自己安危的爱怜都欠奉的时候……
  这个不断求饶的男人,就是我一直崇拜等待的人了吗?这就是我一直视为英雄的牛哥哥了吗?
  风里彷佛有点什么,让她内心某个柔软隐蔽的,从未被触及的部分,清脆碎裂了。
  能够保护我,在漫天风雨中把我紧抱在怀里的男人,应该是——
  “以后别随便在山上鬼混了,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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