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而逊王提出的库里台大会制度,即不论大小部落,一概有平等发言权利的做法,虽然简单,却更符合草原的古老制度,这让越来越多的部族倒向逊王联盟一侧。
  彤云山一战是瀛棘和逊王的最后决战。阎浮提王的五万精锐占着有利地势与逊王的七万大军对峙。逊王大军远来疲惫,粮草转运又远,各部联军新合一处,虽然人数占优,却未必是瀛棘的精锐之师对手。只是此时阎浮提王的心里有了牵挂,就不再显露出年轻时刀刃一样锋锐的用兵。他第一次显出犹豫踌躇的迹象,死守天险鹧鸪梁,要待逊王粮尽时再击之,逊王却出奇兵袭击了他的粮道,更得到青阳虎豹骑的强助。阎浮提王最后不得不在态势不利的情形下放手一搏。
  逊王的一生之中,也许还有过许多如此甚或更大规模的惨烈之战,但对阎浮提王来说,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大战从早上直到晚上,瀛棘本来还有胜机,但年老的阎浮提王却中了流矢,从马上倒撞下来,瀛棘士气大落,三骑七卫在数倍于己的围攻下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左右武威卫抢下阎浮提王瀛台魏巨,败中有序地退回瀛海,不几日阎浮提王即告驾崩,原先在瀛棘武力压制下的各部联盟当即崩溃。
  逊王钦佩已死去的阎浮提王的功绩,依然邀请新瀛棘王参加他在朔方原召开的库里台大会。但瀚州草原上的人都明白,瀛棘从此已退出瀚州争霸的舞台。在偏安一隅的白梨城里,他们先祖的这些勇武的事迹开始慢慢地消散在风里,和东陆的接触使瀛棘开始发展农耕和商业,他们安居乐业在八百里的瀛海之畔,农耕使他们富裕,但也使他们追求安逸。瀛棘人开始老了。
  贺拔蔑老要说的这个故事比书记官长孙鸿卢说的那些东西要诡异和有趣多了,而且他的年龄老得让他足以经历过许多事件。但他总是讲着讲着就睡着了,而醒来后就记不起来讲到什么地方了。他回忆的时候,光亮就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两眼变成呆滞的没有光芒的灰色石头。
  大合萨也没有闲着,我有一次看到一批神秘的蒙着面的客人从北方而来,他们躲过大家的眼睛,偷偷地钻入大合萨的帐篷里。他们马上的包裹沉甸甸的,密谈了一天一夜,我早晨出门的时候,那些马已经不见了。大合萨推门而出的时候,仿佛瘦了一圈。他摸着我的头,沉重地点着头,仿佛把什么东西寄托在我身上了。我连忙逃开,以免被他那沉重的目光压垮。
  不过大部分时候,我还是喜欢去找他玩。他的屋子里总有许多植物的种子和草叶,他一忽儿浸制,一忽儿煮泡,一忽儿制膏,总有许多手段来炮制那些花花草草,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帐篷里总是萦绕着各种香甜的气息。
  他在干这些事的时候,我就给他打下手,有时候他也会把这些药物直接撒在我头上和身上,或者让我喝一些甜甜苦苦的药水。他说那些东西能让人风邪回避,百病不侵。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拿我做试验呢。他看我的目光与众不同。没人的时候他会喃喃低语,把我的手指放在他的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虽然我的指头上还没有象征权力的指环。
  赤蛮很快在蛮舞人眼中站了起来。草原上的思维方式是简单的,虽然他是个异族人,而且有着家奴的身份,但当这名跛子独力从草原深处拖回了一只庞大的黑豹尸体时,他们就把他当成了值得尊敬的叶护。赤蛮得到了一匹非常好的白马,那匹马的主人被一匹发疯的野猪咬死了,赤蛮跟踪了三天三夜,杀死了那只野猪,从而得到了拥有那个死人财产和妻子的权利。除此之外,他得到了许多朋友,不过他和蛮舞长青之间的结还未解开。
  我让他高兴了一夜,然后把他召到我的跟前,说:“赤蛮,在这儿我都没有自己的帐篷和财产,你敢有吗?”
  “不敢。”赤蛮恭恭敬敬地说。他把老婆和马都还给了蛮舞人,不过他还是留下了几把好兵器。赤蛮把一把上好的短刀送给了我,我用一根粗粗的皮带系在脖子上。它剥起兔子皮来非常方便。
  他教我怎么样挥舞长刀,怎么样把刀用双手举在头顶上,立定身子,斜劈下去还要巧妙地往里一拉,一刀就能让粗如木桶的栓马桩削成两半,削得尖尖的上半段木桩落下来,能笔直地插进土里,和原先的栓马桩挨在一起。赤蛮始终是我的奴仆,我喜欢踩在他头上爬上马背。虽然我的小红马很听话,我已经能够让它跪下来直到我爬上马背,但我还是喜欢这样。
  客居的生活似乎特别漫长,我们窝在这个歌舞明媚的蛮舞原上,与我的部族——那个远在北方的阴羽原,那个苦难中的瀛棘部,显得越来越远。
  偶尔那个青甲的那可惕会遇到我们,他在夜晚的黑幕里狠狠地瞪着我们,毫不掩饰他的敌意。
  长长的号角声划破了草原的沉闷空气,蛮舞的骑兵们旗号纷杂,盛装奔驰了出去。他们前去迎接青阳的王子吕贵觥,还有蛮舞的女儿蛮舞云萤。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回来。鲜花和锦缎铺了有二十里长,当先是五十名扛着白色旗帜的武士顺着那条通路疾驰而来,无数侍从和武士牵着驯服的豹子,胳膊架着鹰、隼和白隼,一阵风似地跟在后面。我骑在那匹不安分的红色骟马上,看到了被一群如龙似虎的虎豹骑簇拥着的青阳王子,他跨在一匹金鞍金镫的神骏非凡的白马上,如同乌云里的一轮明月。他披挂着亮银一样闪亮的薄铁甲,边上都装饰着白银打造的狮龙纹,外面罩着华贵闪亮的云龙纹大氅,一把月牙形的刀柄在他的腰带上晃悠,刀柄的头上是一颗硕大的明珠。他浑身上下都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芒。
  人们总是会先为他这套金光灿灿的装束所震惊,而注意不到他的长相。他们知道他是青阳的王子,这就够了。斡饽勒在他的马前跪下,那可惕和叶护们弯腰躬身,那颜们也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只有我看到他的脖子长长的,像鹭鸶一样朝前弯着,高高的鹰勾鼻子的阴影下,是一张凶狠的脸。一只海东青站在他的右手上,以尖锐的黄色眼珠子张望四方。蛮舞王亲自献上了用金碗盛着的奶茶。吕贵觥也不下马,在金碗里洗了洗他的指头,然后对蛮舞王说:“我是来接受贡赋的,顺带来看望一下你。”他的岳父苦笑了一下,因为瞎子也看得出来,他实际上是来围猎的。
  吕贵觥回头招了招手,身后的武士如两堵墙向两边分开,把一个漂亮的女人让了出来,我的呼吸顿了顿,我看见赤蛮使劲地眨着他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幻影,蔑老也清醒了一刻钟,撑开他那双厚重的眼皮看了看,楚叶叹了口气说,她和妃子年轻时还真像呢,云罄把她的指甲抠进了我的胳膊。
  据说她刚生完小孩,但和我在那间小小的封闭的帐篷里看到的幻影一模一样,她的清丽脱俗如同灿灿的月光照亮了我的眼睛,那不可能是人间所有的美丽。我原来以为帐篷里的影子,大概是被蛮舞王请的人施了魔法,让她显得如此可爱如此无可挑剔呢,但那些影子在这个真实的散发气息的躯体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以微笑向马下那些蹲伏在尘土里的蛮舞部民们的脊梁打着招呼。她在马背上转过头来,打量我们这行陌生的人。
  那时候,我骑在鬃毛被剪得乱糟糟的骟马背上,它的屁股上还粘着干了的马粪。我穿着一件太长的丝缎上衣,料子是好料子,不过前襟上有一道我淘气时撕破的大口子。我突然间无地自容,放开缰绳,用双手挡在脸前。我担心她认出我来,会问我那只老虎头的问题,这样他们就会知道我闯进了她的帐篷,而楚叶就会被砍头,我就少了一个寒冷时可以躲避的温暖怀抱。但她似乎没有发觉我就是那个闯入她营帐偷窥的莽撞野孩子,她的目光只是在我脸上好奇地一转,就转到我身边的小云罄的身上。她们两个人长得多像啊。
  在和她那似水般流转的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当的一声,我心里头有东西破闸而出,突然间有什么就融化了。我害怕地大叫了一声,知道自己出生起就下定的不被伤害的决心正在受到毁灭性的攻击。
  大人们都听到我的叫声,他们一起扭过头来看我。虎豹骑们把手放在刀子上。不过他们只看到一匹不听话的难看的小红马使劲地蹶着蹄子,然后驮着那个手忙脚乱的小男孩噼里啪啦地跑远了。
  这种情绪让人心里乱糟糟的,我骑着小红马在草原上兜了一大圈子才回来。他们的欢迎仪式还没有结束。我已经让自己的呼吸平顺了,果然我立刻就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我看着她倚靠在那头南方来的恶狼身上,而他看她的目光是海东青看着自己猎物时的眼神。我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就明白了青甲那可惕的愤怒从何处而来。其实这儿的年轻人莫不愤怒,莫不恨这个夺走了他们的公主的目空一切的王子,而他却洋洋自得,以为是他们理所当然的王。我想在人群中寻找那位青缨青甲的年轻人的眼睛,不过我没找到它们。
  草原上本没有在夏天打围的道理。不过青阳人的意旨现在就是草原的意旨,所有的草原都是他们后院里的放牧场,蛮舞怎么能有不同的看法。
  他们恭恭敬敬地请合萨祭了天,发出了征召令,所有的男丁都要备上自己的两到三匹马,前去打围。
  蛮舞的西面是大泽,北面是月牙湖和墨弦河,东面和南面都是草野茂盛的平原。蛮舞人分成了两万人一支的队伍,向东、南两面远远拉开,再从西南和东北两面兜过去,围成一个浩大的松散圆,他们会在行经的路上每隔数百尺就打上根高高的木桩,钉上七彩的羽毛和布条,它们在木桩头上随风飞舞,如同一个色彩斑斓张牙舞爪的怪物,被吓坏了的野物们不会逾过这道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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