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个黑水部的洛活喜冷笑了一声:“青蘅公主博览群书,一身秘术名震夜北,凝水成冰不费吹灰之力,怎么连这湖都过不了呢?”
  青蘅的身子登时一颤。她的秘术了得,那是丧兵侯谢雨安和他的蓝衣见识过的。七海震宇兵败天水,晁军掳获她献给皇帝,早有宗正祠的秘术师出手封印了她的精神力。就算她还是当年的秘术师七海怜,也断没有把这片大湖凝为冰原的力量——若能做到这点,那就是天上的星辰诸神了。眼下的青蘅连一个寻常少女的气力都没有,这都是众人皆知的。青蘅在帝都宫中住了半年,又被皇帝许配诸婴为妻,毫无自卫能力。洛活喜提起秘术师这一条来,用心极为不堪,青蘅的耳根都是通红一片。
  这一下连成渊韬都听不过耳,正要说话,听见诸婴森然道:“青蘅公主没有办法,你有办法么?”
  洛活喜斜眼看天,语带讥刺:“我有办法就该告诉你么?”神情极为高傲。
  成渊韬勃然大怒,手腕一震,长刀出鞘,却被诸婴抢在了前头。那洛活喜不过是个死硬老头,哪里见过上将军的身手,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被诸婴擒在手中。“在我军中,不叫你说话就不要乱说。”手臂一伸,洛活喜居然被他掷入湖中。离岸边不过十步,水就有两个洛活喜的身高那么深。那湖水连片落叶都载不住,怎么吃得住洛活喜的分量?连水花都没溅出几个,他就沉到了湖底。众人看他在水底挣扎,连脸上惊惧的神色都看得清楚。再挣扎两下,湖底的泥都搅了起来,只有一片浑浊。
  夜北诸人惊呼声中,青蘅冲过来抓着诸婴,一双幽蓝的眼眸中满是怒火,大声喊道:“你这杀人狂!快救他起来!”双手的指甲深深掐入诸婴的胳膊中。
  “杀人狂么?”诸婴不屑地摇摇头,这湖水虽然弱不载舟,却也极轻。若是洛活喜镇定些,离湖边那么近,不多时就走了上来。偏他刚才被这湖水吓住,惊慌之下竟然无法自救。青蘅为这个如此羞辱她的老头子这样着急,毕竟是一族的人。不屑归不屑,青蘅公主既然发话,他总是要救。左右一看,他伸手抽下一名士兵背上的长索,长鞭一样挥出。他的气力既大,湖水又轻,那长索竟然抽入湖水混沌深处。诸婴发力回撤,洛活喜湿淋淋的身子“哗啦”穿出水面,重重落在湖边草地上。
  “还是要多谢青蘅公主提醒。这水果然是弱水的话,也不是渡不过去的。”诸婴鹰隼一样的目光在满脸激愤的夜北人脸上来回扫视,“你们不是有很多牛羊么?今天就要派用场了。”
  “强……”洛活喜居然还坐得起来,“强……”却是呛了几口水,一句话就是说不出来。青蘅跪在他身边,用力拍他的背:“洛长老,慢慢说。”
  “还敢说?”成渊韬对这个不吸取教训的老头殊无好感。
  “这里不是你们的军营!”青蘅慨然道,“我们夜北人不是你诸婴大都护的手下。”
  诸婴也不理会她,转身就走,抛下一句:“成将军先拿那死羊做个筏子试试。”
  “羊皮筏子?”成渊韬和青蘅同时说。成渊韬是一愣,这个东西他还真不会做。青蘅则是诧异,难道羊皮筏子可以浮在弱水之上么?
  “对了。”诸婴回头,用下巴指了指洛活喜,“不想他死就给他喂些牛羊血,得把湖水都吐出来才行。”
  羊皮筏子可不是说做就做的,就算夜北人挺会做这东西,新鲜皮子也要在碱水里沤上两天才行。成渊韬可等不了那么久,天还没黑透,一个新鲜的皮筏子就被扔进了湖里。
  “没沤过的皮子撑不了多久。”夜北人忧心忡忡地说。
  成渊韬可没打算靠这个筏子渡湖,他只是想知道这筏子到底是不是浮得起来。
  “上将军。”成渊韬惊叹,“你怎么就知道羊皮筏子浮得起来?”
  诸婴奇怪地看他:“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成渊韬一串马屁拥塞在喉头,顿时觉得大大难受,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那……你不是……不是让我们……”
  “我叫你们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湖水也是水,弱水而已。”
  这可不由成渊韬不服:“那时候你说话的气势,我以为你成竹在胸呢!”
  诸婴放下手中的帐册,看着成渊韬认真地说:“我若再不坚决些,别说那些夜北人,就是军中也要人心浮动,就算真能渡湖也没有人肯走了。为将者,将心也!”
  这个道理成渊韬自然知道,可是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他仔细想了一遍,若是自己在诸婴的位置上该如何说话,完了还是想不出个确定的结果来。为将有能将百兵的,有能将万兵的,这其中的差别只怕也要扯上“天生”两个字。
  “留心夜北人的动静。”诸婴想了一想,“要他们的牲口好比要他们的命……”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完。
  “上将军的意思,如果有什么异动的话……“成渊韬把手往下一切,做了个决绝的手势。上一次辟先山口不够果断,最终惹了大祸。成渊韬不想重复这样的错误。
  诸婴用力搓了搓脸,淡然道:“如果有什么异动,就由他去吧。”又加了一句,“我想七海部总是不会走的。”
  成渊韬登时张目结舌,心下暗想:“这一次是把宝都押在青蘅公主身上了。”
  “黑水部一定要走。”洛活喜须发戟张, 分明还没从日间的受辱中恢复过来。“把牲口都杀了来渡这个怪湖……就算渡过去了,以后呢?以后怎么办?咱们什么都没有了,连家都没有了,居然还要被人惦记着这些牲口。拍拍心口,对得起列祖列宗么?”
  “洛长老,您先坐。”狄别部的女子荒铃招呼他坐下,这是七部首领中除了青蘅以外唯一的年轻女子,狄别部前任首领的遗孀,“这个事情不是黑水部一家的,是咱们夜北七部的事情,要好好商量一下。”
  “商量?”洛活喜气哼哼地说,“商量什么?我们夜北是打了败仗,可还不是奴隶,这就要听候主子差遣么?”说着说着又气了起来,指着青蘅说,“看清楚,这不是夜北的英雄七海震宇的女儿,这是大晁的公主,越州大都护的夫人。跟她商量?跟她商量完了咱们就彻底赔进去了。”
  “洛长老也不用说得这么难听。”荒铃说,“要不是长公主,洛长老现在未必能坐在这里。”
  洛活喜的脸色更难看:“我倒是要感谢青蘅公主的救命之恩了,得谢谢她夫君把我扔到那毒水里才是。”
  众人都没有接话,洛活喜说得刻薄,却也是实情。若按着洛活喜的思路,当初只要坚拒穿越夜沼,甚至都不会有今天的两难处境。可是,这十二万人不过妇孺耆老,难道真能拒绝诸婴的命令么?
  “了不起就是一个死。”洛活喜慨然道,“就是要死,也要面朝着夜北死。好过再这样受辱。”这句话很打动人,几个老头老太都微微点头。今天湖边的场面他们印象颇深。对于诸婴来说,洛活喜的存亡就好像虫蚁一般无关紧要。夜北人的性命,在这些征服者的眼中不过如此啊!
  “明明还都活着,为什么动不动就说要求死呢?”青蘅托着腮,心中一片纷乱。屠宰牲畜的命令正式传来,她就知道夜北营中要大乱。牲畜对于牧民实在是太重要了,夜北高原不宜耕,没有了牲畜当真就活不下去。可是眼下呢?夜北已经被帝都的那个人窃据,还要把七部永远地驱离高原。即使青蘅心里还存着一丝挣扎求生的念头,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下去,夜北终究要变成一个遥远的传说。
  “我不知道。”她无力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是不是能靠皮筏子渡过湖,也不知道渡过湖以后又会怎么样,我甚至不知道掉头北归是不是一条生路。你们不要看我,我不知道。”
  “你现在不知道了。”素巾部的老太太抱怨,“在夏阳的时候,你可不是那么说的。”
  “我……”青蘅说不出话,她原以为穿越夜沼是唯一的生路,但是现在她觉得诸婴自己都不能确信这一点,“我错了,真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的决定要影响许多人的性命。”这个担子,对她来说似乎显得沉重了些。她是不是能够决定那么多人的生死呢?湖边的事件,让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力。不管是她的父亲,大晁的皇帝,还是这个越州的大都护,谁也不能帮助她挑起领导夜北的担子来。或者这只是她的幻觉,其实夜北遗族的命运,从来都不在她的影响之中?
  “黑水部没有奴颜卑膝的人。”洛活喜立刻回应,“我的人要回夜北,哪怕是死在回夜北的路上。”
  “可是黑水部有三万多人啊!”青蘅想,“你都知道他们全部的想法么?”她没有说出口,有谁会知道呢?有谁能为别人的性命作主呢?即使那些人那么真诚地把一切都交托到你的手里。
  荒铃同情地看了青蘅一眼。剥去那一层一层的头衔和光环,她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还没有真正见识过人生的女孩子。把夜北七部的命运压在她的肩膀上,是一件过于残酷的事情。
  “那大家都说说,是继续杀牲口渡湖,还是闯回夜北去?”荒铃说着,忍不住露出自嘲的笑意,真的有区别么?两条路都是灰暗的,生的希望像风中的油灯,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熄灭。
  成渊韬和诸婴肩并肩地站着,看着一队一队的夜北人在曙色中拔营离去。
  “黑水部、曲颜部。”成渊韬说,“一共是四万一千人。”
  “十停中去了三停。”诸婴分明是有些欣慰,“比我想象的还少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