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旧友

  这日,青染正无聊地拖着子离在屋里下棋。
  子离拈着棋子的雪白手指突地一顿,他转头朝殿外望了望,嘴角霎时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似是自言自语般的开口说了句:“是时候了。”
  “恩?你说什么?”青染没听清楚,抬头看向他。
  子离笑而不语,左手心里居然变戏法般出现了一颗雪白的药丸。
  他把药丸递到青染面前,柔声道:“吃下去。”
  这些日子,青染的身体一直是子离在帮着调养,期间各种各样的汤药补丸早就吃了不少。是以如今也不在意,哦了一声就接过来吃了,然后继续盯着棋盘蹙眉思索。
  子离见她把药丸服下,这才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你的师父慕隐真人已经到了。”他道,轻缓的语气与平日里一模一样。
  可听在青染耳中,却犹如平地里突然炸起一片惊雷。手中棋子“啪”的一下掉在了桌上,她呆呆地看着子离,愣了半晌才道:“你刚才,说什么?”
  “哦,我是说,你的师父慕隐真人已经闯入了魔界,这会儿应该差不多到神殿了,所以,该是我们出去的时候了。”
  子离一脸平静地看着棋盘,好像直到现在,他都还在认真地思索着这盘棋局,嘴上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话一般。
  “我,我们?”青染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
  这种时候,她明明应该高兴的欢呼才对,可为什么从子离冷静到不可思议的语气里,她居然捕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
  “不错,我们。”子离终于抬起头,微笑地看着她。
  那双满是温柔笑意的灰色眸子里,明明是和平时一模一样的笑,可青染却第一次感觉到,她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看透过这个人?
  子离站起身,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又转过头对她道:“相信你师父会很乐意拿两颗魂珠来换回你的。”
  “什么?!!”青染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激动地站起身,一不留神还带倒了身后的凳子,砸在地上发出了好大一声响。
  等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她看着子离冷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觉得,主上如今受了伤,你师父慕隐真人若真要硬闯魔宫抢回魂珠的话,仅凭我们魔族目前的实力是绝对挡不住的。所以,与其浪费大量的人手去防备和备战,不如让他自己把魂珠交回来。但是在这之前,我需要一个能够和他谈条件的筹码。”依然是那一成不变的温柔笑意,却看得青染打心底里发凉。
  “你……这就是你一开始接近我的目的?”青染哑声问。
  “不。”子离轻笑,“炎华把你护的很好,若不是你正巧闯进我的‘绿苑’,我差一点就真要以为他大概又是看上了哪家的仙姬,所以掳回来玩两天了。”
  听到这里,青染突然想了起来:“那只纸鹤……”
  “没错,是我故意让它引你去那里的。”子离笑道,“神殿原本设有棠棣的结界,一旦结界被破,他自然会立刻感应到,然后赶去那里查看。”
  “为…什么?”
  “你呆在炎华那里,我不方便下手,唯有让棠棣伤了你,我才能名正言顺的接近你,替你治伤,然后从中下药,不是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青染越听越糊涂,蹙紧了眉头一脸的莫名。
  子离叹了口气,耐心的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当初炎华掳你回来的时候,我正为着如何能够抵挡住慕隐真人而伤脑筋,所以也并没有过多的去注意你。但第二天上午就有人向我报告说,炎华不知为何禀了魔尊,竟要他单独召见你,这个时候我就开始觉得你不简单了,正巧下午你就自己撞了上来……”
  青染一脸惊愕地听着。
  “我一直知道,魔尊和炎华之间,必然有着某种约定或者别的什么,否则就凭炎华那种懒散的性子,又是有着一千五百多年修为的九尾青狐,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甘愿留在魔界,屈居于魔尊手下?也是凑巧,魔尊自从碧岫山回来后就一直有些心绪不宁,炎华又似乎故意没有说清楚原因,所以魔尊并没有立即就召见你。”
  “这就正好给了我可乘之机,我将施了咒的引路鹤送给你后,果然第二天就有人来报说你跟着纸鹤出了‘流砂殿’。棠棣是真正的魔族,向来最讨厌的就是仙门中人,对魔尊又极是忠诚,所以主上才会放心把神殿交给他守护。若是被他发现你擅闯了神殿,自然不死也得重伤……”他的语气,安然的好像那些事情都不是他做的一样。
  青染早已忍不住打断道:“你!亏我还把你当朋友,你却这么算计我?”
  子离一脸无辜地接道:“我也把你当朋友呀。”
  青染未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呆了一呆,更是怒火中烧:“朋友?哈哈!真是好笑,你若真心把我当做朋友,又怎会如此处心积虑的算计与我?你难道不知道如果不是被你那主上阻止,我早就和你一样变成鬼了!”
  未曾想,子离居然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暗示主上去神殿救你的。”
  “什么?”
  “不然你真以为世上会有那么巧的事吗?”子离笑道。
  青染指着他愤然道:“你没有让我死,还不是为了要拿我去威胁我师父!”
  “是。”子离点头,“但是我说了,我确实当你是朋友的,如果你死了,我也会很伤心的。”
  “当我是朋友你还利用我?”
  “为什么当你是朋友就不能利用你?”子离奇道。
  “天,我怎么突然觉得跟你真是无法沟通……”青染简直要被他气得吐血,但看他那一脸认真的表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无奈地抚额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到底想怎么样?还有,刚才你说对我下药,是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我都有逐渐往你的药里添少量的白桑,刚才那颗药丸就是最后的引子,如今你已经中了‘缠丝引’。此毒正如其名,会如抽丝剥茧般一丝一丝抽走你体内的灵力、修为,再然后是元气……直到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最后一丝气力被抽干,才能够死去。毒素在体内拖得时间越久,就越难拔除……”子离的语气越发的轻柔,看着她的眼神也柔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
  青染听得目瞪口呆,这人,这人怎么可以用这么温柔的神情,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
  “我本来也不想对你用毒的,但你也知道,你那个师父太厉害,我无法保证他救回了你后,会不会顺手又把魂珠抢回去。所以,只能暂时让他除了救你以外,无暇再顾及其他。”
  此时,门外已传来了阵阵喧闹之声,子离又往门外探了探,转头笑问:“好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青染咬唇不语,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说的么?
  她跟着子离一起走出寝殿大门,看着前方那闲庭信步般的闲适背影,突然有些迷糊地想着,此刻若不是有这四处一片肃杀的气氛作陪衬,恐怕所有人都要当他们只是一起出去散步了而已吧?
  她摇摇头,在心里轻叹一声:师父,阿染又给你惹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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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刻魔宫神殿之前,正有一白一黑两条身影迅速地交替缠斗着。
  周围早就聚集了不少的魔族守卫,却没有一个能够闯得进两人周身两丈距离之内。更严重的是,他们压根连哪一个是他们的魔尊,哪一个是敌人都看不清楚。
  棠棣领着一队亲卫在一旁护法,神色冷然地看着不远处的战局。
  那位白衣的仙人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连破他魔界十二道防御结界,一路砍瓜切菜般畅通无阻的直杀入魔宫之内。
  如此利落直接的杀戮手段,连他都经不住有些动容,那满身的杀伐之意,这人真的是神仙么?
  不是听说九重天上的神仙们最是悲天悯人、不轻易杀戮的吗?依照眼前这位仙君身上的那股子惊天杀气,天界那群古板的老神仙怎么可能容忍得了?
  正自狐疑惊诧间,场中两人在空中激烈的最后一次交手后,各自落了下来,两道身影隔了一丈远的距离遥遥相对。
  众人这才看清,这边黑衣凛凛满身肃杀之意的,正是他们的魔界之主,魔尊大人。而另一边,那位白衣飘飘的据说是个仙人,但奇怪的是,他那一身惊人的杀气,竟丝毫不比他们魔尊弱下半分。
  两人神色肃然地对峙许久,慕隐才沉着嗓子开口道:“阿染呢?”
  这边的玉枢剑眉一蹙,:“在碧岫山的时候,你不是说洗如为了救我,曾一个人独闯冥界,后来被天界捉拿回去罚下了界吗?”
  “不错。”
  “那她又为什么成了你的徒弟?”
  “只因这一世,是我找到了她。”
  玉枢微眯了眼看向他:“什么意思?”
  慕隐稍稍缓和了神色,叹气道:“那日你走得太快,根本没有听我把话说完。你以为洗如被罚下界历的是普通的一世劫么?天君罚的是生死劫啊……”
  “什么?这怎么可能?!!”玉枢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素来深得天君喜爱,又没有当真犯下什么罪大恶极的错事,怎么可能罚得这么重?”
  “本来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可偏偏在这紧要关头,你却私自逃出了无间地狱!天君这是在迁怒,你知不知道!!!”慕隐沉声喝道。
  “我……”
  “就连掌管阴间的后土帝祇都被天君下诏令狠狠训斥了一顿,更何况洗如这样一个小小的仙姬?”
  “那你呢?那个时候你又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洗如被罚也不吭声,你堂堂一个慕隐神君,难道当真冷心冷清到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不愿意救吗?”玉枢回过了神,怒斥道。
  这下换成了慕隐一脸震惊了:“你,你说什么……”
  玉枢看着他惨然一笑:“洗如那个迟钝的傻丫头看不出来,我难道还会不知道吗?你看她的眼神,和我是一样的……”
  慕隐沉默了片刻,道:“当初你被押往无间地狱后,天君就将我派去了蛮荒巡视,待得到洗如被罚的消息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后来,我上交了三颗魂珠,以未曾管理好天界秩序为由,辞去神君一职,到下界做了个散仙。”
  “哈哈哈……看来天界那帮混账神仙根本就一直在防着你!平时笑意盎然地拿你当狗使,一旦出了事第一个防的就是你!不然为什么要在捉拿我后将你远远调走?纵使是你亲手助他们擒下的我,他们依旧不信任你!!!”玉枢厉声道。
  “你做了几万年的神君,这期间又为天庭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可到头来,这尊位还不是说收回就收回的?我看他们根本就巴不得你赶快远离天庭,省得哪天突然为了我和洗如公然和天庭反目,到时候就是翻遍了整个天界,怕是都找不出能够与你相抗之人了吧?哈哈哈……”
  慕隐抿着唇,默不作声的看着对面仰头长笑的玉枢。
  他在青州和青玄他们分开后,就一路腾云急行,不消半天就到了碧岫山上。一番查看之下,很快就让他发现了被隐藏在掌门密室中的门人,也察觉到了留在附近探查的魔物气息。
  于是他干脆按兵不动,在碧岫山下的小镇上逗留了下来,一边等青玄他们的消息,一边守株待兔,却没想到,等来的竟是如此让他又惊又喜的人。
  惊的是他居然以堕仙之身,成了魔界至尊。喜的是无论如何,到底是找到他了。
  慕隐长长叹了口气,神色淡淡地道:“这些陈年旧事,何必再提?阿染在哪里?”
  玉枢危险地眯起眼,冷冷道:“你觉得我会让你把她从我身边带走吗?”
  “你认为洗如若是看到你如今这个样子,会是什么反应?”慕隐负手看着他。
  玉枢神色一僵,慕隐这句话,正说中了他心中最痛之事。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半夜都会趁着青染睡着的时候,偷偷进到寝殿之中,什么也不做,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的睡颜,直到天亮。
  洗如是不会喜欢他如今的这个样子的,他想。
  即使知道现在的青染并没有曾经作为洗如的记忆,但看着那张与千年前一模一样的脸,他始终鼓不起勇气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当日听属下回来禀报说,在碧岫山发现慕隐真人的行踪时,他几乎没有什么迟疑,立刻就赶去了那里。
  这么多年的情谊,岂是说割舍就能割舍得下的?
  可若说对他完全没有怨言,那也是不可能的。毕竟被自己当做好兄弟的人亲手擒下,即使知道他也是职责所在,但在内心深处,到底是无法真正释怀的。
  所以这千年来,纵使早知道他已下到凡间,成了人间修仙界最为崇拜的慕隐真人,他也从不曾去见过他一面。
  可这次收集魂珠的行动中,最大的阻力,怕就是他了,纵然再不想见,他也无法再继续躲下去了。
  却不想两人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他要他放弃报复天庭的举动,他怎么可能答应?于是两人就在碧岫山动起手来。
  他二人,原本就是天界数一数二的术法高手,那一架,直打得碧岫山头电闪雷鸣,一片昏天暗地。就连周围的城镇都受了牵连,人们惊恐的叫喊声几乎直入云霄。
  可到最后,他还是落荒而逃了。
  因为慕隐告诉他,洗如当初为了救他,曾擅自离开被软禁的殿宇,一个人独闯冥界,却在半途被天兵天将给捉了回去,被天君罚下了界。
  “洗如”这个名字,就像是一个古老的魔咒,深深地刻印在他的心上。那是个他曾经发誓,要用生命去呵护的女子啊……
  一千年,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她封印在心里最深处的角落,逼着自己不能去想起。因为他害怕,害怕一旦记起这个牵挂,就再无法心无旁骛的去报复天界了。
  可如今,尘封了千年的记忆被人猛然揭开,沉淀了千年的刻骨思念,犹如洪水猛兽般汹涌的向他袭来,将他连同神魂一起冲击得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心中翻江倒海的这么一激动,一不小心就岔了心神,手下魔咒顿时反噬了回去,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紫血来。
  他已经再不能继续“遗忘”下去了,他想。
  于是趁着慕隐收手时,挥手打出一道魔印结界,瞬间从碧岫山遁回了魔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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