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对错

  再次醒来的时候,青染试着动了动手脚,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但意识明显已经清醒了很多,遂自己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只见自己所身处的,竟是一座青竹小屋之内。
  这屋里不管是墙壁、屋顶,还是屋内的桌子、椅子、柜子……全部都是用青竹制成。
  这些竹子应该都被有心人特地处理过,是以屋子虽然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但这些竹子却依然能够根根翠绿欲滴,犹如新摘。
  听到声响,原本站在窗前的人转过了身,正往这边看来。
  青染看到他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脱口惊呼道:“颜师伯???”
  颜言微笑着点头,然后慢慢的从窗边踱了过来。
  “可有觉得好些?”
  “恩,好多了。”青染点头应道,接着又问,“颜师伯,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师父呢?”
  颜言在床边坐下,伸手给她探了探脉。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答道:“你师父去了青丘山。”
  “啊?”青染疑惑。
  颜言笑着解释道:“‘缠丝引’的解药中,需要一片赤尾大鱬的鳞片做药引,这种赤鱬只有发于青丘的英水中才有。慕隐替你解毒心切,可又实在担心你的状况,所以用灵力暂时压制住你体内的毒性后,就将你托给了我照顾,独自启程去青丘了。”
  青染听罢,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颜言见她这般,也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他是你师父,救你是理所应当。”
  “可是,如果不是我这么不中用,被魔族捉了去,师父哪里需要为了我这么辛苦的四处奔走……”她沮丧地道。
  “傻丫头……”颜言失笑,“碰上了魔族的护法你若是还能全身而退,那不如反过来让慕隐叫你师父好了,更何况……罢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在我这里休养生息,莫要让你师父有后顾之忧才是。”
  青染抬起头看了他半响,才一脸认真地点头道:“恩,颜师伯说的对,我一定要尽快让自己好起来,这样师父才能够放心!”
  颜言点头,微笑不语。
  “对了,颜师伯,这里莫非就是……”她转着眼珠四处打量。
  颜言点头:“不错,这里就是‘菩提谷’。”
  “呀,上次还和大师兄他们说颜师伯好神秘呢,没想到这回居然就让我混到菩提谷里来了……啊!!!”青染说到一半,突然惊叫起来。
  颜言被她吓了一跳,连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不是……”青染连连摇头,随后又扯住颜言的袖子急道,“颜师伯你知不知道我那几位师兄们怎么样了?对了,还有白凤!”
  颜言听到她说没事,顿时松了口气:“你莫要担心,除了青玄有些元气大伤外,其他人都没什么事,那个炎华手下留情了,只是些普通的皮外伤而已。慕隐替他们治完伤,就打发他们回玉清山修养了,不管怎么样,必定是好得比你快的。你有这个闲工夫担心他们,不如先关心一下你自己吧!至于白凤,正在外头玩呢,慕隐怕它打扰你休息,一直不许它进来。”
  “哦…那就好那就好……”青染边点头边道。
  “好了,快躺下好好休息,我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青染依言乖乖地躺下,颜言给她掖好了被子就起身往外走。
  “颜师伯……”快要跨出门口时,只听身后的青染又轻轻叫了声。
  “恩?”颜言回头。
  “唔,那个……你有没有听过‘洗如’这个名字?”
  颜言的背影明显一僵,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折了回来,轻笑道:“怎么了?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青染把被子拉上来,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唔,这次师父来救我的时候,和那个魔尊吵了起来,他们两个都一直在提什么‘洗如洗如’的……而且,我记得以前在玉清山的时候,也有一次听到过师父在叫‘洗如’。颜师伯,你知不知道这个洗如到底是谁呀?”
  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说话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但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无比好奇的紧紧盯着他。
  颜言好笑地看着她,一时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还有啊,我总觉得师父和那个魔尊好像是认识的啊,不止认识,貌似还挺熟!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师父生那么大的气……”青染移开视线,看着头顶雪白的帐子缓缓回忆道。
  “这个么,等慕隐回来后,你自己去问他不就好了?”颜言笑了笑,帮她把盖在脸上的被子扯下来。
  “好了,好好休息,不要再乱想了,恩?”颜言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
  青染被敲得往被子里缩了缩,赶紧听话地点头。
  “这样才乖。”
  颜言起身出去了。
  青染先是盯着头顶的帐子发了会儿呆,没过多久精神头就不大足了,于是闭上眼睛,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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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扑通——”
  又一颗石头被投进了莲花池里,青染看着那一圈圈荡开的涟漪,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的她,正抱着白凤坐在菩提谷唯一的莲花池边,白凤安静地窝在她怀里睡觉,乖巧得很。前两天刚见到她的时候,这孩子别提有多欢快了,冲上来又是叫又是蹭的,扑腾了好久才稍稍收敛些。
  颜言不是慕隐,自始自终都只是站在一边笑而不语,也没有上前来阻止。
  青染抚着白凤背上油光水滑的羽毛,叹出了今天的第二十八口气。这菩提谷什么都好,就是太冷清了,偌大一个谷里,除了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以外,就只有一个颜师伯。
  虽然师伯经常有来陪她聊天,但他总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陪着她。
  所以,每到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青染就会觉得很无聊。
  到这菩提谷来已经有四天了,她身上的毒,靠着师父灵力的护佑和平日里的药物,已经暂时控制住了,但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稍微多走几步路就会觉得很累。
  正因如此,即使这谷中的云蒸霞蔚再美,甚至比之玉清山更有青出于蓝之势,她也是注定与它们无缘的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最常做的,一共只有两件事。一件就是担心师父是否安好,取药过程是否顺利;另外一件,就是像现在这样抱着白凤,坐在莲花池边发呆。
  呆着呆着,就忍不住想起了子离。她把他当成朋友,还曾想过要劝他修仙,可到头来,他却拿她当做和师父交换魂珠的筹码……
  想到这里,她张开嘴,刚想叹今天的第二十九口气时,身后传来了颜言略带调侃的轻笑声:“你这小小年纪的,整日里长吁短叹的是要做什么?若是给你师父知道了,指不定就要责怪我没照顾好你了!”
  青染回过头,没精打采地唤了声“颜师伯”。
  颜言走到她身边坐下,顺手摸了摸白凤拖在青染裙子上的长长尾翎,笑问:“怎么了?有心事?”
  青染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颜师伯,你说,如果有一个人,你把他当成好朋友,可他却在关键的时候拿你来做人质,甚至还伤害你,你会不会很生气?”她问。
  颜言挑了挑眉,无言地用眼神询问。
  青染撅着嘴,把在魔界遇到子离,后来又被他一步步设计,然后拿来和师父作交换的事全部都说了。
  “我身上的‘缠丝引’就是他下的……”她呼出一口气,颇有些惆怅地道,“我不明白,在做出了这样的事后,他为什么还可以笑得那么坦然地告诉我,他也把我当成朋友,他到底明不明白所谓的朋友究竟是什么意思?在他的心里,‘朋友’,又到底是什么?”
  颜言微微顿了片刻,低头思索一番后,抬头开解道:“也许,他确实是有将你当做朋友的,只是在他的心里,那位魔尊,要比你这个朋友更重要一些而已。况且,这个世上每个人对‘朋友’的定义都不尽相同,也没有谁规定,做了朋友就一定要为对方两肋插刀,死而后已。”
  “当忠诚与信义发生冲突时,所谓的选择,不过是看两方在你的心里孰轻孰重而已。你不能说他选择了他的魔尊就是不对的,至少站在他的角度上来说,他确实是正确的;但也不能说他放弃你这个朋友,就是对的,至少站在你的角度上来说,他这样做,你会很伤心。不过,话说回来,你又怎知,他以这样的方式将你送还给慕隐,又不是另一种保护呢?”
  青染呆呆地看着颜言,她觉得自己已经晕了:“那……那,到底是谁对谁错?”
  “谁也没错。”颜言笑得高深莫测。
  见青染蹙着眉头,一脸赞同地点头似有所悟时,又一盆冷水浇了下去:“反之,你们谁也没对。”
  “唔,颜师伯……”青染被彻底浇了个“透心凉”,她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颜言,那到底应该是什么和什么?
  “你们两个,说到底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各自扮演着自己分内的角色,所以,都没有错。而至于他,乃至整个魔界,纵使天下所有人都说他们是错的,他们是邪恶的,是不该存在的……世间万物,各有其法则规律,没有谁有资格消灭谁,也没有谁有资格判定谁是没有必要存在的。一样事物只要存在,就必定有它存在的理由,只要他们能够坚信着自己的信念,只要他们认为自己没错,魔族就一定会有存在下去的必然,你明白吗?”
  青染茫然地摇头。
  颜言失笑道:“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道法自然’。丫头,莫要再钻牛角尖了,你这么多道经佛卷都是白看的么?”
  “啊……”
  此言一出,青染霎时犹如醍醐灌顶般清醒了。
  对呀,其实她与子离之间,不过立场罢了!她纠结难受了这么多天,归根到底,不过这么短短一句话而已,她为什么就是想不通呢?
  还要经过颜师伯的提点,才堪堪记起来,这些年真是白修炼了!
  亏得她曾经还长篇大论的侃侃而谈,可到头来,碰到这么一点点打击就自己把自己给绕进去,出不来了……
  “想通了?”颜言笑问。
  “恩!”青染欢快地点头道谢,“多谢颜师伯提点,阿染真是惭愧,跟着师父修行了好几年,却连这点事情都看不破,又给师父丢脸了。”
  她皱着鼻子,吐了吐舌头。
  颜言摇头轻叹:“未必,大多数凡人哪怕穷尽一生,恐怕都看不破其中一星半点儿。”
  青染随口“哦”了声,看似不以为意,实际上心里面早就乐开了花。
  听颜师伯的意思,她还是个中佼佼者,并不算差劲咯?她自动脑补完了颜言下面没说完的话,突然觉得心情很是愉快。
  能被颜师伯这种一看就是高人高人高高人的表扬,实在是很让人振奋的一件事啊。虽然他没讲出来,但是她听出来了就好嘛~
  颜言看着她眼角眉梢那些藏不住的笑意,也舒展眼角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他敛了笑,有些试探般地问道:“阿染,如果有一个人,因着自己的职责,帮着别人擒住了自己的朋友。而那个朋友恰好也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你会原谅这个人吗?”
  “哪一个人?”
  没有具体的人称,青染听得有些绕,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理清了关系,遂摇摇头道:“不会。”
  “哦?为什么?”
  “师父很久以前就说过,我是个很感情用事的人,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亲人或者伙伴,就会不顾一切的将他们看得比我自己还重。所以,我虽然可以轻易原谅子离对我所造成的伤害,但却无法原谅别人伤害我身边的人,因为那会比直接伤害我更让我难受。师父也说过,这样的性子,通常都是好坏参半,可是我……”青染一字一字认真地道。
  “那……如果那两个都是你很重要的人呢?”颜言问。
  青染呆了一下,开始有些迟疑:“这……”
  她低着头,右手无意识的不断拨弄着白凤头顶那漂亮的翎羽,沉默了许久之后,终是长长一叹。
  “我不知道……”
  她老实地摇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宁愿那个被抓的人是我。”
  “阿染……”
  下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青染打断了:“颜师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确实从来都不勇敢,一点儿也不勇敢。每当遇到难以选择的事,永远都只会当鸵鸟……”
  “但是,我会努力,努力让自己坚强起来,能够坦然冷静地面对所有的挫折与无奈,可这些都是需要时间的。我想,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是没办法回答颜师伯这个问题的。”青染看着颜言,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很是专注。
  颜言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你能说出今日这番话来,就是一个不小的进步了……好了,太阳快要下山了,谷中雾气浓重,夜里寒凉,我送你回屋去吧。”
  这回可是货真价实的夸奖了,青染高兴地用脑袋蹭了蹭颜言的手,乖乖应道:“好呀。”
  于是两人起身,带着白凤一起,渐渐消失在了逐渐浓厚的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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