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缭乱
第二天,青染早早就起了身,梳洗过后就一个人坐在屋内的桌前傻笑。
她把右手举到眼前,翻来翻去地看了又看,昨天师父就是牵着这只手把她送回来的!即使在玉清山上的时候,也已经有很久都没被师父拉过手了吧?
她记得初到玉清山的那一年里,师父若是一时兴起,倒还会时常拉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穿梭于玉清山各峰之巅,俯瞰脚下那千沟万壑的绵延群山。
可到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师父对她的宠爱依旧,却再不曾牵过她的手了。
想到这里,青染叹了口气,缓缓的将手贴上了自己的右脸。
其实,她还是很喜欢被师父牵在手里的那种感觉的,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从那双微凉的大手中,她能够感觉到一种叫做“安心”的东西。好像只要跟在他的身边,这世间,就再没有任何需要惧怕的物事。
那也许,就是一种叫做“依赖”的心情吧?
“呵呵……”青染突然自顾自的傻笑起来。
以前没下山的时候总想念着山下,可真正下了山,却发现自己又开始想念玉清山,或者说,是想念师父。
好在,她如今总算是又回到师父的身边了。
一个人发了会儿呆,直到觉得慕隐差不多应该起来了后,她就起身出门,往他的屋子所在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久,就隔着早晨深深浅浅的雾气,看到了那个正站在竹屋前,目眺远山的挺拔身影。
青染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近乎痴迷地看着那一抹被重重雾气模糊了的白。每走近一步,映入眼帘的人,就更清晰一分。
一步两步,一分,两分,三分……
一时竟连已经走到近前,都恍然未觉。
就在两人相隔不过三尺的时候,慕隐才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看到青染先是一怔,然后才笑道:“醒了?”
显然,他刚才也在出神。
青染慢半拍地点头,道:“师父早。”
“今日身子如何?”
“恩,恩?”胡乱应了几声后,青染终于是彻底地回了神,连连点头道,“啊!好了好了,完全没事了!”
慕隐含笑点头,随后看向雨花溪的方向,缓缓道:“那么从今日开始,为师就会继续教你其他的高段法术。既然你之前已经施展过,想必也应该知道,以你目前的修为,要支撑住如此大型的杀伤性法术是很困难的。所以,在学习法咒的同时,也要加紧提高自己的修为,不可再像从前那般偷懒了。”
“是!阿染遵命!”青染认真地点头道。
慕隐转身带路:“走,我们去雨花溪。”
“好呀!”青染自然而然地跑上前跟在慕隐身边,顺便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
慕隐因着她的这个举动,身形猛地一顿,他低头看了看勾在自己手臂上的小手,神色冷淡地道:“好好走路,不要胡闹!”
说着,就把手臂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当先往前走去。
青染看看自己空空的手掌,又看看行在前头的慕隐,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拔腿跟上去。
“是我的错觉吧?一定是的……”她喃喃自语。
师父那么疼她,又怎么会躲着她呢?可是……她也没胡闹啊。以前她不是也常常这样缠着师父,从不见他责备过什么,今天这是怎么了?
莫非师父的伤还没好,她刚才碰着他的伤处了?唔,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一会儿得去问问师父到底伤得怎么样了。
到了雨花溪,慕隐一句废话都没多说,就立刻讲起了新的咒法。
“所谓‘万木枯荣’,既是召唤周围草木之灵以御敌的一种法术,和五行术中的木系法术本出同源,却又有所不同。草木之灵虽性情温和,不及水火之灵具有强大的攻击性,但在使用遁术时,却是一种极好的掩护,能够使对手轻易不能够找到。若是再辅以……”
青染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慕隐一张一合的嘴,却愣是半句没听进去。刚才花了那么大的功夫来安慰自己师父只是伤势未愈,不要瞎想,结果还是没有丝毫效果。脑中时不时的就闪过慕隐那突然冷下来的神色,完全的不明所以,她到底做错什么了?
“阿染?阿染!”
“啊?啊,在!!!”青染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在心里直叫糟。
完了完了,又被师父抓到她在走神了……
她瞥了一眼慕隐的神色,只见他蹙了蹙眉,倒是也没多做责备,只是淡淡说了句“专心些”。
青染闷闷的“哦”了一声,强迫自己用“武力”镇压了脑袋里那些胡思乱想后,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开始认真听讲。
==========
竹林幽径,溪水潺潺,再配着远方群山中空灵的鸟鸣莺啼之声,本该是最适合打坐入定的状态,可偏偏有人就是坐立不安,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青染紧闭着双眼,盘腿坐在雨花溪畔的一块大石头上,外表看似老僧入定般一派宁静祥和之态,实则内心里翻江倒海,百转千回,思绪早不知飘散到什么地方去了。
以前在玉清山的时候,因为她于修仙一途天赋极高,才短短几年修为就已经远超了几位师兄们。所以,再后来她就时常偷懒,只要大师兄不催,她就躲在屋里,不去净月潭和众位师兄们一起打坐修行。慕隐素来宠她,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未曾勉强过她。
而如今,因着要学习更高段的法术,她每天练习完法诀后,还不得不跟着慕隐一起在雨花溪打坐修炼,以期获得更高的修为。
可这两天,她就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脑子里不断地想着慕隐连日来的诡异态度,拼命检讨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所以惹得师父不高兴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那日慕隐拂开她勾着他臂弯的手起,就整日里冷着一张脸,除了教授法术和必要的修行提点以外,几乎再没和她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师徒间往日的亲昵、融洽完全不复存在。
这样突然的转变让青染很是纳闷,明明前一天两人还有说有笑的,根本一点征兆都没有啊,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她眯着小缝眼,偷偷瞧了眼坐在离她不远处打坐的慕隐,只见那张俊秀的脸上依然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表情。
呃,虽然打坐不需要表情,但是……
这时,不远处的慕隐突然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朝她看了过来,青染一惊,立刻闭紧了眼睛装作一副专心打坐的模样。
“阿染,你若实在静不下心,就先去将‘地灵咒’练练熟吧,反正这雨花溪灵气充沛,也不怕灵力跟不上。”
闻言,她“刷”的一下睁眼,然后摸了摸鼻子,尴尬地应道:“唔,是……”
反正已经被师父发现了,她也就索性不装了,起身来到附近的空地上,双手一搭就开始念咒。
咒术甫一施展,以青染为中心,周围一丈之内的地面就微微地波动起来,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波动的范围越来越广,幅度也越来越大,到后来,本来平坦的地面上开始此起彼伏的不断隆起许多小丘。
少顷,就危及到了慕隐的身边,可他依旧稳如磐石地坐于石上,一动也不曾动过。
青染见此不由咋舌,暗自赞叹师父的好定力。
见时候差不多了,她迅速飞身而起,看准时机在几个突起的小丘上一借力,在竹林中飞掠疾驰,刹那间就远离了波动严重的地带。
就在她的脚步堪堪踏上雨花溪另一侧的石块之际,身后隆起的许多小丘几乎同一时间全部破裂,而从裂开的土堆中伸出了一根根或粗|壮、或纤细的石柱,如一柄柄出鞘的宝剑般,高耸的屹立于竹林之中,巍峨壮观得很。
“呼……”青染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即使只是将这个大型的困杀咒施展了十之一二而已,她就已经觉得自己像绕着玉清山跑了一整圈一样,累得快不行了。
虽然在这雨花溪畔不需要担心灵气的补给问题,咒术也早就烂熟于心,但毕竟她自身的修为摆在那里,想不服也不行啊!
看来她还是该认命地回去好好跟着师父打坐比较好……
青染摇摇头,看准了最高的一根石柱,脚尖一点,飞身而上,正打算收回咒术回去师父身边打坐。谁想,在飞掠的过程中,也不知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竟鬼使神差地转头看了慕隐一眼。
就因为这么一分心,踩在原本看准的石柱落脚点上时,偏了那么三分,这石柱本就尖峭陡立,莫说是三分,哪怕只是偏了一分都未必能够站得稳了。
青染心里一惊,当下就晃了晃身子,直直从石柱顶端掉了下去。
好在,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她的反应还算快,迅速的平复了一下心情后就要念咒招风。不管怎么样,好歹在底下接一接化去点冲力,这石柱少说也得有七八丈高,就这么直接摔下去的话,不死也得残了!
可咒诀还没有念完,就猛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嗅着萦绕于鼻端的熟悉气息,陡然就冒出了一个“摔得好,摔得妙”的荒唐想法。
慕隐抱着青染在半空中轻巧的一旋身,落在了雨花溪平坦的另一侧。
他将惊魂未定的青染放在一旁的大石上,用几天来难得温柔的嗓音问道:“没事吧?”
青染点点头。
慕隐一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想起身放手,不想一个没注意,被青染依旧紧紧勾着他脖子的手臂勒得一个踉跄,险些往她身上扑去。幸亏及时用单手撑在了她身侧,却也不可避免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慕隐本也不是那么没定力的人,然而此刻却被鼻尖偶然荡过的一抹少女幽香激得浑身一震。甫一抬眸,视线又正好落在那张微启的樱唇上,一时间脑子就有点蒙,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已然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青染看着眼前那张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脸,紧张得满手是汗。她隐约明白再这样下去将会发生什么,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样是不对的,她现在应该做的是赶紧推开眼前的人,可心里却有一万个不愿意伸手,那些纷乱的思绪中,甚至还夹带着某些隐隐的期待。
就在两人双唇即将相贴之际,她干脆把心一横,直接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唇上就落下了一抹温暖的触感,呼吸间满是眼前人清甜的吐息,青染只觉自己浑身顿时化作了一汪春水,软绵绵地再也提不起劲儿来。
后腰轻轻地圈上了一只手臂,稍稍用力一勒,唇上的触感就变得更加清晰了。她感觉到自己的双唇正被人温柔地吸|吮着,带着一万分的怜惜,和满腔的爱意。
不知不觉间,双手已自发地圈上了身前人的脖子,带着一丝笨拙,怯怯地回应着。
时间从两人纠缠着的气息中一分分地流淌而过,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久到青染错觉他们两人会如此这般,直到天荒地老之时。慕隐却突然如梦初醒般地绷直了身子,两人的双唇依旧相贴,却再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青染沉浸在方才的旖旎缠绵中,一时还未回过神来,此时感觉对方突然停下,于是下意识地咬了咬他的唇。
刹那间,慕隐如被雷击一般猛地推开了青染的身子,踉跄着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抬头看向青染的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似乎还有一丝的……留恋?
青染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一时还有些接受不能,险些被推得掉下石头去,待勉强稳住了身子后,她抬头向慕隐那边望去。
“师父……”她软软地叫了声,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吓一跳,她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糯如猫叫了?
慕隐听见她的声音,也是一呆。
一时间,心中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思绪,顿时如泉涌般从内心深处疯狂地萌芽滋长起来。这些天来的压抑反倒成了它们此时瞬间绽放的推力,那些纷乱如麻的情绪交织缠绕得密不透风,勒得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耳边不断响起那日颜言对他说过的话。
“无论如何,你最好都想清楚,如果当真对她无法忘怀,那么就放手去追求吧。情爱之事,从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先来后到,曾经的玉枢也好,今日的魔尊也罢,你若有心,就都不是问题。慕隐,你可知道,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你到底是输在了哪里?我告诉你,就是输在你的游移不定,和深思熟虑上!”
“感情一事,从来就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等你把一切想清楚了,弄明白了,安排妥当了,再回首时,也许她已经成为了别人的。所以,问问你自己的心,只要它顺从了,那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你并不是想与她相知相许,只是因愧疚、感激,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想要对她好。那就要趁早和她说清楚,平时也要注意保持距离,因为不管是洗如还是青染,其实都不过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而已。你如今这般,极易让她产生异样的情愫,到最后,可就不是一句‘误会’就可以解决的了。”
这些天,他一直在不断地问自己,他到底想怎么样?诚然如颜言所说,再这么不明不白地拖下去,他迟早要后悔的。可他真的能够放开手脚去追求她吗?
是的,他承认,他在害怕。
呵呵,多么可笑,是不是?曾经那般叱咤风云、威慑六界的慕隐神君,那个独自带领三万南海水军,面对十万叛军之众时,都不曾有过丝毫胆怯的慕隐神君。如今,却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子而举棋不定、犹疑逡巡,甚至不敢向前。
他无法推测如果洗如知道了他一直以来的心意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羞怯?是惊喜?还是震惊的惶惑与鄙夷?
他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就算面对的只是青染,他也无法坦然的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天生冷静清醒的性子,注定了他无法自欺欺人的只顾眼前,只因他知道,终有一天,她是会醒来的,而到那时,他又该如何去面对她呢?
这么多天了,他一直刻意的对她冷颜相待,就是因为他一时之间实在是无法理清自己的心绪。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情意,毫无准备的接连被玉枢和颜言在光天化日之下揭开,再想忽略,已是不能。
而如今……
看着不远处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慕隐苦笑一声,晚了,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