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记忆
如今的“静和院”算是重华派最僻静的一处之所在了,而今又正时值初秋,院中叶子半黄的梧桐树被飒飒的秋风一吹,更添了几分萧索寒凉的味道。
那位引路的弟子带着他们进了院子,又有些忐忑地领头拐进了左侧的一座厢房内。
慕隐扶着青染跟进去,只见这屋里原有的家具已经全部都被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架盖着白布的竹床。
“这个院子里大约停放了上百具尸首,真诲师叔已经替他们施了‘定尸水’,一年之内,可保他们躯体不腐。掌门说,待这次的事情解决后,就会将他们各自送还家中,以慰亡灵。”引路弟子走到一具竹床边轻声道,“这就是墨夕师妹……”
慕隐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那弟子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对着两人弯腰拱了拱手,就轻悄悄地退出了门外。
青染双眼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竹床,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隐见她这般模样,微微叹了口气,开口唤了声:“阿染……”接下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节哀顺变?此时此刻,这样的安慰未免显得太过苍白无力了。遇到这样的事,试问谁又能够真正的节哀?更何况,对于青染来说,这是她在人界的第一个朋友。
良久,从刚才进门起就一直怔愣着的青染突然动了动,似是想要抬手去掀开那块恼人的白布。
慕隐先一步抓住了她伸出的手腕,轻声道:“我来。”
说完,左手衣袖微微一拂,那块罩在墨夕脸上的白布就瞬间被揭了开来,露出了底下那张沉静的少女脸庞。
青染看着那张尚显年少稚嫩的容颜,一时只觉恍如隔世,这个明明半个月前还巧笑倩兮的小姑娘,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她说,有好多好多新奇的东西想和她分享,可她为什么不起来呢?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的神情是如此的宁静安详,如果能够忽略脸上那苍白的不正常的脸色……
“我们不是约好的么?我说过我会回来看你的呀,这才半个月而已,你怎么可以食言呢?怎么可以食言呢……”
青染口中只反反复复地叨念着这最后一句话,身形一晃像是要往那竹床边扑去,却被慕隐眼明手快的一把抱住,左衣袖又是一拂,白布就无声无息地盖了回去。当那张苍白的面容再次从眼前消失的那一刻,怀中人也停下了微弱的挣扎,又开始发起愣来。
慕隐叹息着将她打横抱起,强硬地带出了“静和院”。
回到厢房后,青染依然双眼无神地坐在桌边,不哭不闹,一句话也不肯说。慕隐既担心她的状况,又赶着要与真灵掌门去巡察结界,最后迫不得已,还是将青玄叫了过来,让他陪着青染。
可等到晚上回来的时候,却见她居然还是以他离开前的那个姿势坐在那里,青玄正坐在她的旁边,一直在不停的和她说话。但看样子,她应该是一句也没回过的。
“师父。”见到慕隐进屋,青玄站起身行礼道。
慕隐点了点头,问道:“阿染怎么样?”
青玄转头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一整个下午一动未动,不管和她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和个木头人一样……”
慕隐叹了口气,又问:“为师知道了,你们几个如何会到此地?”
青玄躬身答道:“我们几人在玉清山收到真灵掌门发出的求救信,觉得依先前师父所言,魂珠之事兹事体大,可我们又一时找不到师父您,所以弟子就自作主张,带着师弟们先行赶来相助了。”
慕隐闻言,点头赞许道:“做得好,你们师兄弟几人到底修为深厚,这段日子要帮着重华多注意些。”
“是,弟子明白。”
“好了,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弟子告退。”青玄躬身退了两步后,就开门出去了。
屋内的慕隐先是站在原地看了青染半天,然后才缓缓走过去,蹲下|身子尽量与她平视。
“阿染,看着我。”他道,语气中是不容忽视的强势。
可青染就像没听到一样,完全没有反应。慕隐伸手扣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把目光转向他。
“你给我听着,那个叫墨夕的小姑娘已经死了,不管你再怎么难过她还是死了,活不回来了!”说到这里,慕隐蹙了蹙眉,“胸前被利刃穿胸而过,对方出手干净利落,她连血都没流多少立刻就死了,死透了!”
听到这席话,青染终于有了些反应,她开始摇头,双眼也有了些焦距。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求你……”
慕隐的目的本就是想激起她的反应,此时哪里还会轻易放过她?他抓住她抬起来妄图掩住耳朵的双手,厉声道:“她是个凡人,人各有命,这就是她此生的命数,任何人都强求不得的!”
“啊!!!别说了!”
青染拼命地摇头挣扎,结果被慕隐一把揽入怀里紧紧地抱着。
“哭吧,若是实在伤心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此话一出,只听青染“哇”的一声,崩溃一般地扑在他怀中痛哭出声。一边哭,口中还一边含糊不清地喊着墨夕。
而慕隐则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般,没一会儿就将他胸前的衣襟打湿了一大块。他也毫不在意,只是在她哭得喘不过气时,轻轻抚着她的背脊,替她顺气。
可青染这次当真是伤心得狠了,一直哭到后半夜,才有些支撑不住疲惫的困意,沉沉地靠着慕隐的肩膀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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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走在重华派荒僻的小树林间,青染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自从那夜痛哭过后,她就接受了墨夕已经过世的这个事实,可即使如此,那处“静和院”,她到底是不敢再去的了。
她害怕,害怕看到那张如白纸般苍白脆弱的脸庞。
这几天,她总是趁着慕隐外出与真灵掌门商讨退敌之策时,一个人腾云,将曾经与墨夕一起游玩过的地方全部重新逛了一遍。这才发现,短短十几天的相处,其实真正属于她们两的回忆,当真是少得可怜。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可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啊……
她仰起头,在这渐渐寒凉的夜风中,突然感觉到一种深切的疲惫。在离开玉清山的这一个月里,发生了太多出乎意料的事,几乎每一件,都足以让她惊心动魄,牢牢地铭记一生。
如今再回忆起来,心中除了痛楚、茫然与理不清的纷杂缭乱外,再找不到一丝当初的欢欣与雀跃。
也许,这就叫做成长。
可要为之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沉重了些吧,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付不起了。
“哎……”低下头,又是一声长叹。
“呵呵……”忽然,一声极其细微的轻笑声,紧随着她的叹息飘渺而来,若不仔细听,怕是就要当做风声给忽略了。
“谁?!”青染闻声猛地一震,抬头厉声喝道。
四周一片静谧,除了山风偶尔吹过树梢所发出的“呜呜——”声外,再没有其他的声响。
青染抬眼,将周围环顾一圈后,眯起眼道:“出来吧,既然已经来了,还这般躲躲藏藏的算是什么意思?”
依旧没有人答话。
青染又等了会儿,心下便开始隐隐觉得不妙,此人修为高深,若不是刚才那一声轻笑,估计她根本就察觉不到此处有人。既然他故意出声引起她的注意,必然有着某种目的,而此刻被她察觉后又迟迟不肯现身,莫非……
她谨慎的后退一步,坐好了开溜的准备。
不管这人到底有什么目的,赶紧回去找师父都是绝对的万全之策。这些天师父除了受邀去找真灵掌门外,其他时候几乎都呆在屋子里陪她,今天她也是趁着旁晚有重华弟子来找了慕隐去后,才一个人出来走走,散散心。算算时辰,这会儿子他也该回来了。
打定主意后,青染迅速的一转身。
“啊!!!”
什么东西?墙壁?不像,唔……是胸膛!
她一转身竟撞上了一面厚实的胸膛?!!
青染错愕地抬头,顺着这副胸膛往上看,这一看之下,顿时傻了眼。
“你,你,你……公冶罹?”她惊得一连后退好几步,指着面前笑得一脸优雅的公冶罹道。
公冶罹勾着唇上浅浅的笑容,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在这里?”青染瞪大了眼睛问道。
她本来就对他没什么好印象,虽然在来重华的路上听慕隐讲了那个关于“天妖”的故事,倒是对他起了点恻隐之心,但是说说是一回事,如今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况且还是在现下这种敌我未明的情况下见面。
应天地浩劫而生的天妖啊……
连天兵天将和锁妖塔都拿他没辙,这人到底该是厉害到什么程度啊?而且师父也说过,这次魂珠的事,与此人怕是脱不了干系的,那么他现在在这里,在她的面前出现,如果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她的胜算又是多少?青染看着面前似笑非笑的人,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
“呃,朝华宫主,真灵掌门他们都在到处寻你呢,重华遭劫,你朝华宫却为何宫门紧闭不施以援手?”不一会儿,青染试探地开口问。
对面的公冶罹挑眉一笑:“你说呢?”
“呃,这…我怎么知道……”青染一时语塞。
公冶罹借着林中不甚明亮的月光,看了她半晌,轻叹道:“你莫怕,我今日来,不过是想帮你和玉枢做一件事。”
“什么?”青染又后退一步,一脸戒备地望着他。
“自从你被慕隐带走以后,玉枢他表面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可行事决断却一天到晚出岔子,谁都看得出他根本是心不在焉。”公冶罹笑道。
“喂……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青染抽了抽嘴角,简直是莫名其妙。
“呵,你们两个啊……”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口气?我和那个魔尊根本不认识好不好?”青染不满道。
“我知道,今日若是直接将你掳回魔界,你必然是要闹腾的,到时候事与愿违,弄得与我的期望适得其反,那可就不好了,所以……我今日,是来替你解开封印的。”公冶罹语气好温柔地道。
“什么?”青染瞪眼,“我好端端的,解什么封印啊?”
公冶罹但笑不语。
青染心下暗暗叫糟,再这样下去,恐怕情况不妙啊……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那个……我出来很久了,要是再不回去,师父恐怕就要找来,所以,呵呵,公冶宫主,我们后会有期哈!”
话还没说完,手里一道火墙就扔了出去,同时身子一转就要逃跑。
未曾想,刚一转身,那只将将迈出的脚就瞬时顿在了半空中。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前方一丈远,正对她微笑的公冶罹,又回头看看方才她挥出火墙的地方。
那里,已经是一片空无。
“呵呵,厉害……”青染干笑道,她刚才丢的可是三昧真火啊!!!
公冶罹好笑地摇了摇头,道:“别白费心思了,解开封印后,你只会对我感激涕淋的,洗如……仙子。”
青染一愣,她先是往左右看了看,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在叫我?谁是洗如啊?我叫青染!”
公冶罹不再说话,身影晃了晃,下一瞬就已经出现在了青染的面前。
青染看着自己面前那张陡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想往后挪,却突然发现双脚像被定在了地上似地,身体也完全动不了了。
“你……”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一时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公冶罹一手按在她的额头上,另一手则点向了她的胸口处,双眼一闭,口中已飞快地念起了咒决。
他念得很快,青染依稀只听见什么“天地……,……万古,……开……”之类的。
很快,按在她额头的那只手掌中渐渐发出了强烈的金光。与之同时的是,她的脑中也随着这道金光的出现,开始产生了一种异样的疼痛。
从最初的钝痛麻木,逐渐演变成了撕裂一般的痛楚,直到最后她实在忍受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随着这一开口,青染突然感到脑袋里有一种什么东西被猝然绷断了的感觉。
脑子里像是在瞬间被充斥进了无数乱七八糟的思想和画面,而且还一团团纠结缠绕在一起,把她的脑袋塞得满满的。就如一团乱糟糟的丝线,既理不清,又扯不断,那种混乱的感觉让她恨不得马上捧着脑袋,狠狠的往墙上撞去。
可奈何如今的现实是,她根本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站在原地不断地忍受着那阵阵令人撕心裂肺的剧痛。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面前的公冶罹早就睁开了眼睛,青染的一切痛苦、挣扎、无助,他全都看在眼里,可口中的咒决却一直未曾断过。只是那张平日里总是笑得精致诡异的笑脸,已然完全被一种叫做肃穆的神情所取代。
没过多久,就在青染快要因为受不了那种痛楚,即将昏厥的时候,从点在她胸口的那根手指处,却忽然蔓延开了一股轻缓绵和之力。这股力道不仅渐渐缓和了脑中的剧痛,还顺着她浑身的经脉缓慢地流遍了全身,令人通体舒泰。
一时间,她只觉脑子里那团乱七八糟的丝线好像突然找到了头,而后,她无意间拉着那个“线头”轻轻的一扯。霎时,过去几万年间的记忆,就如云开雾散般不断的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地回到了他们久违的脑海之中。
呵呵,洗如,洗如……
原来,那个洗如从来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