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令沉闷的头脑顿时清爽起来。
梅花香,乃寿阳公主所创,用沉香七两二钱,栈香五两,鸡舌香四两,檀香二两,麝香二两,藿香六钱,零陵香四钱,甲香二钱和龙脑香少许捣成末,合以炼蜜。
衙香,乃花蕊夫人所创,用沉香三两,栈香三两,檀香一两,乳香一两,甲香一两,龙脑香、麝香各半钱另外研磨后旋入,与炭皮末、朴硝各半钱捣成末,拌以生蜜,数次煮后即成。
帐中香,乃后主李煜所创,用沉香一两,苏合香油,香浸入油中,密封百日,再加以蔷薇水晾干即成。
这些都是她翻阅古书所得,宫中日子漫长,如果不找些耗神耗力的事情做,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整天要干什么,要如何停止这如秋雨绵延不绝的苦苦相思。
相思虽如水,是会变成滔天洪水淹没一切理智的。
静静地焚了一丸衙香,那帐中香是浓情蜜意的人该用的,她一个伤心天涯人,也唯有这命途多舛、红颜薄命的花蕊夫人所制的香配她吧?
香烟袅袅升起,透过重重叠叠的连珠帐,如拨云见日,轻轻弥漫在空气中。
连珠帐乃无数圆润的珍珠串成,每一颗都是她亲手所挑,泛着柔和的光芒。
她多希望这连珠帐能出现她和所爱之人的房中,而不是困在高高的宫墙中,如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日日倚栏怅望头顶千百年从未改变的天空。
去年中秋天和帝设宴,他与云烟公主微笑并立,俨然一对璧人。
她坐在高座上将眼眸深深地埋在怀里的敏儿身上,生怕自己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即使那双妙目里早已雾气蔼蔼,什么都看不清楚。
“娘娘这是要写字么?”见凌妃铺开了一张雪白的宣纸,那宫女连忙用玉石镇纸将纸压平,又多拿了几盏灯过来,娴熟地挑了灯花。
手腕轻轻一动,“竹马子”三个字跃然纸上,“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她喃喃念道,这是她最爱的词牌,总让她想起那个美好的中秋诗会,即使他已不是她的苏郎。
他是那样温润如玉的男子,一阕《洞仙歌》就将她的心牢牢俘获。
他站在水池边,神情如谪仙淡远幽静,他的眸子深沉地看向她,慌乱的她只能故作镇定,然而眼中的羞涩欣喜却是瞒不过他的,因为他微笑着向她走来了……
可是,现在,这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如今妹妹不知去向,爹爹被腰斩,哥哥整日消沉,她不知道这个家还要怎样维持,娘和紫鸢两个女人在家里该是怎样得煎熬,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继续躲在深宫中度过这漫漫无边的岁月。
或许,自己是该去了吧?陪爹爹一起,远离这纷纷扰扰的尘世,给无边的相思一个结局,也给自己一个解脱。
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很累了。
“香残露仍凝,颗颗玉莹,粒粒珠璨。遥忆花带露,楚楚怜姿,娆娆风骚。如今花落露在,枯叶渐侵,西风又紧。一似人生路,锦花去,雨雪风霜相欺。”
“黄花明日残,三径荒处,残红委地。闲来抱膝长吟,无一字肯言月。不是心恨月缺,是月无情,总照离人镜。又下西厢,觅得新愁归。”
漆黑的字与雪白的纸棱然分明,她停笔凝望飘忽不定的烛影,吩咐道:“你去把大门关上吧!”
宫女答应了一声正要朝外走,外面传来天和帝的声音:“关什么大门?不让朕进来吗?”
她移步屈膝,声音碎如寒冰:“臣妾见过皇上。”
天和帝一把扶起她,笑容看起来像是画上去的做作:“朕,放心不下你,所以……”
她冷声打断:“臣妾父亲犯罪,自该受到惩罚,皇上又何必不放心呢?”
“敏儿呢?”天和帝见凌妃目光含恨,强笑着岔开话题。
“睡了。”
“你写了什么?朕看看。”天和帝刚要伸手去拿,已被凌妃劈手夺过,诗笺瞬间变成细碎的纸片悠然飘落地上。
“凌妃,你好大胆!朕好心来看你,你竟如此冥顽不灵!”
他怒了,他在生气,凌妃在心底放声大笑,面上却依然水波不兴:“大胆?臣妾父亲一生鞠躬尽瘁,你却匆忙要他死,连审问都免去了,臣妾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大胆呢!”
“你!”天和帝挥袖扫落案上的砚台,浓黑的墨洒在凌妃白碾光绢珠绣金描线挑裙上,淋淋漓漓地,像黑色的眼泪一样顺着布纹蜿蜒而下。
凌妃蹲下去用手绢慢慢地擦拭落在地上的墨汁,丝毫不顾身上的墨汁已慢慢渗入中衣,贴在身上星星点点地发凉。
众宫女早已吓得齐齐跪在殿内,一个个垂着头,好似声息全无的木头人,被天和帝一声喝连忙退了出去。
凌妃擦了许久,雪白的手绢已成黑色,偶尔有一两处白色也污秽不堪,尘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展开手绢对着烛光仔细地看着,对站在一旁的天和帝嫣然一笑:“再干净的东西,落入这尘世,也是要这样污浊地回去的吧?这帕子再也干净不了了,皇上您说呢?”
天和帝望着这个平日温婉的女子,此时她虽然在笑,看起来却是如此的阴冷可怕,他的声音不由得有些不自然:“凌妃,你……”
“我?”凌妃的笑依旧倾国倾城,只是如同染了冬霜的梅花,清冷得恍惚,“皇上何必再来看我呢?您不是给紫鸢送了双鱼戏荷钗吗?不如把紫鸢也接到宫里吧,这样岂不是更好?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的?”天和帝双眉一挑,猛地伸出右手牢牢钳住凌妃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哈哈哈!我怎么知道的?皇上您以为所有的人眼睛都瞎了,耳朵都聋了吗?”凌妃早已撕开了往日谦恭温柔的样子,头上一支攒金东珠三尾凤凰钗垂下的长长水晶流苏随着她的大笑秋千似的来回荡着,打在脸上冷冷地发疼,“那日在佛殿,三皇子病得那样,你居然还有心思调戏小姨子!”
“你住口!”天和帝的手上不觉已加了几分力,他听到了骨头错位的声音,凌妃脸上的笑却丝毫未受到影响。
“请皇上赐臣妾一死吧!”凌妃突然恢复了那个温柔和顺的样子,她的脸上是世事皆洞然的坦荡,目光如水晶透亮地看着天和帝。
天和帝凝视凌妃许久,这个女人,是他曾经认识的凌妃吗?多年床笫,她没有任何情绪,像极了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头美人。
女人的身体是最诚实的,她对他没有感情,一点都没有,即使她每日笑颜如花,礼节谦逊温顺,没有就是没有。
她偶尔的走神和蹙眉都不是为了他。他贵为一朝天子,她却从未将他略萦心上。
同为妃子,苏妃会精心准备可口的点心,她不会;苏妃会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绣一个荷包,她不会;苏妃会偶尔撒娇撒痴,她不会……
她到底心里念着谁?
嫉妒如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悄悄爬上的他的心智。他得不到,那别人也别想得到了!
“你就这么想死吗?”他终于开口说话,红色的蛇信在他的眼中闪现,“嘶”、“嘶”的声音在他的耳膜里颤动。
凌妃没有说话,她缓缓地跪下,神情如同平日领赏一般淡然温柔,那是她一贯的笑容:“臣妾谢皇上开恩。”
☆、第三十章 红尘湮花落了无痕
碧清见苏紫鸢还是呆呆地坐在窗前,走过去关好窗户道:“这会寒气上来了,小姐还是回里屋去吧!”
苏紫鸢依然看着窗外,外面的枯叶已落得差不多了,有的和泥水纠结在一起,因为这些天的日晒已化为大地的一部分,让人很难想象它们曾在枝头怎样得闹过春意。
爹爹为国捐躯了,公公被处以极刑;哥哥功成名就了,夫君颓废消沉不知何时才能正常。
昨天,天和帝昭告天下,嫔妃凌霜不识大体,公然触犯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不服其父之罪自缢于承欢殿,有碍皇家威仪,特废去其妃位,棺梓不许葬入皇陵。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世间万事仅此八个字而已。
空念着镜里恩情,梦中功名,却不知大厦一朝倾。算人世荣华多几时,何时忘却营营?
倚风长啸,阑干拍遍,叹尘寰中消长谁定?不过话尽沧桑而已。
苏紫鸢深深地叹了口气,案头还放着她方才写的《满庭芳》,新墨的颜色总是不够黑,这会儿已隐隐有些发棕:
“东风已老,梧桐影斜,又见落英无数。几点残星,长安月万里。冷阶独立翠袖,单衫寒,雾绕鬓湿。”
“昔言宛转歌,为星为汉,烟雾氤氲。如今歌宛转,哀情成殇。小堂深处无灯,自别离,不复剪烛。月如钩,问渠能否,勾得离人回?”
凌霄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甚至连他的父亲行刑他都没有回来。
听小厮书痕说凌霄一直在醉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