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江泯之自述

  [01-05 江泯之自述]
  [01]
  我叫江泯之。
  我是一个自噬者。
  自噬者。出卖灵魂与生命，以信仰换来力量的人类。在灵界与人间的夹缝中，可耻而卑微地活着。
  我是最可耻的民族。
  但我却从不后悔。
  只要能获得力量。
  [02]
  我曾经有过一个美好的童年。一切都是普通人的生活。幸福、美满、和谐。
  只是渐渐地，家里的钱越来越少。父亲去做“喜欢做的事情”。到最后债台高筑，欠下了20多万，30多万，直至50多万的时候，一直隐瞒着一切的父母，才让我在母亲的一通哭诉电话中，明白了一切。
  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已经明晓一切。
  我继续每天装着很快乐的样子来伪装我内心的焦躁、无奈。
  也许吧，我那时还小，根本不需要承担什么家庭的责任。但是我害怕，害怕这个名存实亡的家庭，失去了我这个“桥梁”，支离破碎。
  我越来越虚伪了。我想。
  不会有人能理解我的感受。
  我那病态扭曲的爱、理解、需求和信仰。
  ——我爱我的母亲。所以我痛苦。
  我知道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谁也无法理解她对我或是我对她的爱。那时一种隐痛的、深切的、无法言喻的执着的爱。
  她希望代替我承担一切苦痛，我愿意为她承受一切惩罚。
  母亲一天两份工作，从来没有过假期，只靠那两份收入支撑起一个家的经济来源。我爱她，我却无法为她做任何事。我看着她的一切，她的眉眼，她的头发，她的笑容，都是那么辛酸，像浸透了风雨的酸梅，苦涩而隐晦。
  ——我理解我的父亲。所以我痛苦。
  我理解他对于理想的热爱，我也能理解他对自己想要的未来的期许和努力。
  我无法否认这一切！我怎么能这样残忍地对他说：“你不可能成功！你是没有意义地在做事！”
  可是，母亲是这样累，是这样不辞劳苦地辛勤工作，我又怎么能不恨这样一个深深伤害我母亲，我母亲仍寄希望于他的人呢？！我理解他的执着，但我也恨他，这种矛盾让我痛苦，让我无比自责。
  [03]
  在我混迹于人群之中的时候；
  在我矮小地站立于公交车之上，向周围的巨人低头的时候；
  在无比拥挤的公交车后门上车书包被夹到，旁人一脸漠然表情的时候；
  在被粗暴地喊“让开”的时候；
  在嘲笑被讥讽“垃圾”的时候；
  在不屑的目光中和同情的微笑的时候；
  在听到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叫的时候；
  在理解父亲，但却无法忍受他作为的时候；
  在家中债台高筑，亲戚围聚在家里，一脸平静地开门的时候；
  在父母彻夜不归，独自一人默默哭泣的时候；
  在终于学会用打火机打开无法点燃的煤气炉的时候；
  在看到同学的父母漂亮的轿车的时候；
  在细心地用价格除以重量计算的时候；
  在奶茶店、小吃摊和书店门前头也不回地走过的时候；
  在只看价钱不看质量的时候；
  在埋怨地向母亲说出“那多贵啊！”的时候；
  在我悲哀地注视着一切远离我而去的时候；
  在痛苦、自责中煎熬度日的时候；
  在强颜欢笑的时候；
  在我想要保护母亲的时候；
  在我想要保护我身边所以一切我爱的人，包括妈妈，爸爸，舒娅，安然，所有人的时候；
  我深切地感受到我的无能和弱小。
  我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变强，不断变强。哪怕连“我”已不是原来的我，我也仍然要变强。一直强大到可以保护所有人的那个时候。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哪怕是灵魂，或是信仰。
  [04]
  然而那一天，终于来到。
  一切都发生在2009年2月7日。寒假的最后一天。
  那天，得知父亲又在外面以房子抵押3万元的母亲，无法接受事实，将亲戚朋友全部叫来，说要和父亲彻底做个“了断”。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长大后的我，也根本不会阻碍他们的离婚。
  上课归来，在门外听到了母亲的哭喊。嘶哑、无助的嗓音。完全都不像是平时那个雷厉风行的她了。很多人在安慰她。我的父亲在一旁沉默不语。
  我在门外沉默地站了半个多小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大概了解了事情原委，我用钥匙开了门，在我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这家的女儿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多可怜。我清晰地看见他们的眼里写着这些。
  我一脸平静地一字一句：
  “——请你们出去。”
  晚上，母亲已经处于疯癫状态，不停地砸东西，而父亲始终一言不发。
  我的身体微微颤抖：明天——明天我就将无家可归了。而我，还有一个无法清醒的母亲，和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我还要上学。我还什么事都没有做。
  然而一幕令我最恐惧、也最难以忘怀的场景出现了。我清楚地知道，它将长久地刻在我的心上，留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不会泯灭，也不会消退。
  母亲举着一把水果刀，对着父亲喊：“你倒是说啊！要不然我就——”
  父亲终于开口，怒吼：“那你就杀啊！有本事杀了我，来啊！”
  母亲怔住了，她看到了呆立一旁的我。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
  悲凉、失望、心疼、辛酸、无奈、痛苦、抱歉、自暴自弃。
  这些情感流动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刀冷漠的光芒。
  她放下了刀。
  我觉得我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
  长久以来的一切沉重地压在我的身上。我的肩上。我的心上。已经不是任何人、任何东西能够帮助了我的了。
  够了。已经够了。
  我给舒娅发了一条短信：
  “亲爱的，对不起。抱歉不能陪你走到最后。”
  我无法再去看那两人的表情和动作。
  我只觉得好累，很想休息。
  在这个家的最后一天——请让我，睡个好觉。
  [05]
  ——“你就这么甘心了么？——人类？”
  ——“不……我并不甘心。一定是有什么地方错了。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我一定是太无能了，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如果我真的有能力的话，应该不会是这样子的，一切都不会是这样子的。一定有什么可以改变……”
  ——“好吧。让神，赐予你力量。”
  是了吧。这就是最初与清迈的对话。
  清迈，契约使之一。蓝发，黑眼，白衣。就像一个突兀而来的谜。
  他的声音清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是已经等待了这样的场景许久，而后静默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求得救赎似的。
  我问：“有什么代价？”
  他笑了笑：“成为自噬者，贡献你的身躯和灵魂，把你的信仰交给神。作个小丑，或是承担者。诸如此类的工作。但是你能拥有力量。”
  “是么……”我垂下眼，“等于说自噬者，就是一个失去自由的——失去信念的——傀儡？”
  “没错。”清迈微微笑道，脚边还沾着露水，轻轻悬浮在空中，“自噬者，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傀儡是么？灵魂与信仰是么？小丑是么？——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有力量——只要有力量！
  我只要拥有拥有力量就好，能有力量去保护身边的人就好！
  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变强。
  我不是很久以前就许下了这个愿望吗？我不是一直想要保护母亲的吗？
  ——好了。就这样。
  在这个漆黑而落寞的夜晚，伴随着屋外的一片沉寂，和面前蓝发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眸，在我的房间里，许下了永远不背叛的诺言。
  “我谨遵神之教诲，永不背叛，永不离别。以灵魂和信仰为代价，获得力量，成为自噬者。”清迈冷冷。
  “我谨遵神之教诲，永不背叛，永不离别。以灵魂和信仰为代价，获得力量，成为自噬者。”
  我望着窗外一片黑暗，低声跟随。
  “从此，永不拥有与神相悖的爱，和诺言。”
  “从此，永不拥有与神相悖的——相悖的——相悖的——”我在犹豫。我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我的掌心。
  “这是代价。”清迈看着我的表情，冷漠地说。
  “是，这是代价。”我默默轻言，继续说道，“从此，永不拥有与神相悖的爱，和诺言。”
  话音刚落，一道盛大的金光笼罩了我的全身。
  满目之间全是金色。刺眼、夺目而辉煌。
  也许吧。也许我已经——像我这样已经丧失了灵魂、生命和信仰的人——或者根本不能说是人，是没有资格，去说“爱”的吧？
  几秒之后，又恢复了平静。手腕上，有了金色六芒星的标记。中间是一个微笑着沉睡的神祗。
  “这是——？”我惊讶极了，失声问道。
  “这是烙印。属于自噬者的烙印。永世不可泯灭。就这样带着烙印，陪伴神一生吧。”清迈默默微笑，俯身在我耳旁轻声，“——自噬者。”
  我一怔，抬头看向他深邃的眼眸，他回我一个微笑，消失不见。
  后来。事情莫名其妙地解决了。一切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发给舒娅的那条短信不见了，她什么也没说。而家里风平浪静，所有那天来过的亲戚也根本没有什么异常。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这么想——是神，在庇佑我了吧。
  然而我却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永生不得自由。
  永远不能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