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离人悲歌
应璃将紫零的身世陈述一遍后便默默不语,对莫问我的反应也没有太大的意外,因为他总该是认识婉君小姐的,那屋里的灵位就是最好的证明。
莫问我看着蹲在地上的人,仓惶倒退了几步一脸哀伤,发出近乎□□的声音,应璃侧耳倾听也只能听到‘她变成鬼了。’这几个字。
紫零依旧抱头,他的心理很委屈,他一直相信姨母不过是鬼迷心窍,才会对自己屡下毒手,可是这个‘怨咒’击溃了他所有的幻想,她已经迷失了人性,要自己永堕地狱,血脉相向的痛苦从他踏上清河镇那刻起就已深深扎下,什么拨清迷雾,什么真相不过是一厢情愿。
天闪着光,星传着语,月亮郁缺,如果说广寒宫的清冷是自作主张,那地上的银霜是否月神的泪光?
花白的孤独,黑色的哀伤,于今夜含苞开放,不祥之花永皱笑颜。
莫问我的□□宛如雁声跌跌荡荡,紫零之哀犹似秋风吹皱心湖,幸灾乐祸的夜风呼呼直刮,一片落叶飘到了莫问我的手心,他用力一握枯叶无助的□□,恰是不堪回首的华年。
应璃面向供有灵位的屋子,一双眼睛晶莹如水,那灵位前的香飘在窗角,弯曲的烛火滴着泪光,幽幽的声线不可捉摸:“前辈,婉君小姐究竟是您的什么人?”
“婉君,是我的妻子。”
沙哑的话难以听清,可是紫零却如同条件反射那般‘刷’一声站了起来,速度这样快也没有他的脸色变得快,只见他右手臂往脸上一抹擦去鼻涕,然后快速抓住莫问我的肩膀摇晃道:“你到底是谁,说清楚,说清楚...”
应璃大步向紫零走来将他拉回身旁,安抚道:“不要激动...”
莫问我仰天大笑三声,一扫阴郁,淡然对上两个年轻人咄咄逼人的目光,自嘲道:“我以为躲开了命运的一切,没想到我是命运手里的风筝,不管被它放得多高多远,只要它一拉线就能将我打回原点。”
莫问我从上到下从新打量着紫零,温情道:“是当年那个怕生的小家伙,你或许还能记得我的名字,我以前叫,书成。”
咋闻书成,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供有灵牌的桌子,紫零指着里面那个书成的灵位道:“那他是谁?”
“是我。”
“可是书成死了。”
“当年跳下崖后,书成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莫问我,无名人。”
紫零苦笑一声,走至原先的石阶上一屁股跌坐下来,短短的时间内心情一起一落,他从没有这样累过,不管是心灵还是肉体,随即道:“十年前,是你拐走婉君阿姨?”
莫问我一声叹息坐在井边的凳子上缓缓开口:“说来话长。
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唱戏的小子,虽然邻里颇有赞誉我也不敢自以为是,在心里战战兢兢要求自己,直到我的弟弟书恒领了一个女子到大词戏院那刻起,我的心像是被不断投石的水难以平静。
在寒暄中,我知道她叫婉君,这是我们的初遇,并不怎么惊心,那一次我们三人聊的很投机,夜深后,她与书恒回清河去了,我看着两个空座位久坐不语。
从此,婉君经常和书恒到大词戏院来,常常调皮着说要拜师学艺,有模有样的样子几乎让我信以为真。
多日下来,我们由陌生转变成无话不谈,我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婉君已经不再和书恒一起来大词戏院了,反而隔一两天就带着一个小家伙来,他每次都叫我先生,先生,婉君说他是将我认成书恒了。
我对婉君有情,可是我不敢向她开口,书恒看她的目光充满爱慕,我的弟弟是心比天还高的人,如果他知道我和婉君走到一起他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
日子依然平凡的过,世上有一种爱慕是藏在心里的,默默的一个眼神可以传递很多种意思,这种爱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告白,声声山盟的誓言,只是默默的相知,相怜,婉约如潺潺的春水。
我有幸与婉君相知,每当她第二天要来莲花镇之前,晚上我总是提前在河滩边上拣上许多的石子,摆出婉君的字样,渴望她第二天从桥上经过能看到我的心意,后来她告诉我,她看见过两三次总是会心一笑,我却没有告诉她,我为你摆过了无数次的石子。
婉君的性情婉约,但是我深深的知道这婉约的背后是绝世而独立的坚定,可是有一天,我忘了,在她薄如蝉翼的笑靥面前,深藏的情关开泻犹如一江的春水,提柳挽不回。
我很健忘,也许根本不愿记起,婉君是何时不在看我唱戏了,因为她说过“我来找你,不是想看你唱戏的。”
从此,我和她在天空下骑马,登高,寻水...
那天在凤凰山的姻缘树前我们一起烧了‘问情帖’,凤凰山顶上,悠闲坐在斜日亭里观赏落日,九月里,菊花香,登高望,心舒畅。
婉君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玩弄着胸前的一绺秀发,忽然有一只枯蝶从她眼前翩翩飞过,她仿佛看见自己前世的光芒,渴望道:“如果有来世,我不要再做人了,口是心非如带面具,太辛苦。”
“那你想做什么?”
听到我的话,婉君的脸上闪过一抹羞涩,静静道“花,我想做一朵应季的花,一季的生命短暂而灿烂,雨打芭蕉摧花也好,梧桐细雨护花也罢,反正人生在世也是如投店旅,在人世借住而已。”
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净比莲花是委屈了她,洁比寒梅不是违心的话,不管是多天真的语言我也会信以为真,感动的道“那我来世也不做人了。”
“那你又想做什么?”
“蝶,做那一只从你眼前闪过的枯蝶,蝶者,乃才子之化身,花者,乃美人之别号,你是花,我是蝶,蝶恋花,正如我恋你。”
婉君弃座,一把扑进我的怀里,含泪道“你不要反悔。”
“它代表了我的心。”
我指着东方初升的明月,铮铮有声的说。
情不自禁里,我放开了胸怀不再遮遮掩掩,况且谁都能瞒却不能瞒住书恒,他回家后,我主动荡然了一切,我不是英雄,不能笑对沧海,我只是一个男人,这种使命感让我化成一座高山在前头承担对面的阻力。
出乎意料之外,书恒并没有歇斯底里,他很复杂的看着我,宽容,愤怒,自嘲...“原来不是我多想的。”他丢下了这句话连父母也不去见一面便朝清河去了。
当天晚上,父母有事离开莲花镇回桃水村去,我一个人在黑暗里坐了一宿,次日中午,有人轻叩柴扉,一袭白衣的婉君站在门前静静的看着我,我不由自主向前一步拥抱住她,轻声说“我告之书恒了。”
“难怪今天早晨他教侄儿念书时对我敬而远之。”
听到婉君的耳语,我流下了几年未曾溢起的泪水,就这样我们默默相知着,除了书恒没有人知道我和婉君的关系,半年前,婉君在我的心里就像一颗种子,现在已是一座丰碑。
...
在爱顺利的时候,我以为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的脚步,可是我错了。
那一天在十里亭,婉君告诉我,她的姐夫准备将她许配给别人,我除了愤怒,还想过直截了当去求亲,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的事情,可是婉君的一席话浇灭了我的豪情。
“没有用,姐夫的心意已决,你去了会被乱棍打出的,这件事以后再议,纵然我无父无母也不是好欺负的,我怕,以后不能常来了。”
原来当你以为爱无敌时,只是没碰上绊脚石,夜里,我睡在床上碾转反侧,却听到了很急的敲门声,打开门来浑身是伤的书恒劈头就道;“大哥,我这可是为你受过啊。”
我明白书恒受伤的原因后就像是一条暴躁的蛮牛,发疯似的想冲向清河,书恒紧紧的拖住我,不客气大声道;“别犯傻了,你以为你一个唱戏的穷小子有什么力挽狂澜的力量,我受过了一次辱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你若真有血性就将婉君拐走,从此远走高飞。”
次日,我去叫书恒吃早饭,他却不见了人影,我抓起放在桌上的一封信,信很短,上面写着“我走了,记得去拐走婉君。”
我摇头苦笑,心中定下了一个计划在默默的布置中,以致于事后婉君时常埋怨为了等我从天而降的信,她每天昂首望天把脖子都快望断了。
两个月后,戏院班主告诉我清河镇的紫老太爷过大寿点戏庆祝,就在那天晚上我金蝉脱壳,成功的和婉君远走他乡。
我也达成了愿望在千里之外的小镇上与婉君结成连理,知道那一伙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婚后我和婉君低调的生活,日子清淡却也美满,奈何那伙人穷追猛打我们如避瘟神,仅仅一个半月就被迫搬了三次家,镇上的行踪太容易被发觉,婉君的特征又实在好认,无可奈何下又远奔到一个偏僻的七家村里才真正得享几天太平,可惜好景不长。
父母在,不远游,也是我真正不敢远走天涯的缘故,半年后的一个黄昏,和我一直保持联系的书恒突然找上门来,带来了母亲重病卧床的噩耗,我骑上了书恒的快马先行一步,让他带着怀有身孕的婉君天明后在启程归乡,没想到这一去,我与书恒,婉君竞是天人永隔。
三天后,我回到了桃水村,母亲前天晚上已经由危转安,我在家中侍奉数日,一直没等到书恒归来,在母亲催促之下,快马扬鞭往七家村方向去了,途经清河镇山道却听到西镇那边传来沉重的丧乐,一刹那我的心竞如撕裂了一般疼痛,心急如焚的我并未多想,赶回了七家村。
可是,昔日的家已成灰烬,询问村民事情的始末后,我不安沿途寻找,在几里外的山脚下我看见了书恒的尸体,横躺乱石中,我抱住书恒心痛无比,不敢相信怀里的这具尸体就是我一奶同胞,血肉至亲的弟弟。
沉痛里掩埋了书恒,根据乱石上一个还没写完的清字,不眠不休向清河而去,当我看到东镇大宅的熊熊烈火,它点燃了我积藏心中的悲愤,在马上怒吼,后来,我寻到婉君的墓,而那天传来的正是婉君出殡的丧乐。
哀莫大于心死,我没有脸再回去见双亲,书恒死了,婉君也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用?流浪远方,我走进毒林,在天涯上跳了下去。
可惜,我没有死成,一个叫‘飘’的女孩在涯下寻药恰好看到我从天而降,施了一个法术,无中结网接住了我,当时生死对我而言不过是一笑而已,既然死不成,那就困死涯下吧。
显然,我低估了‘飘’,她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几天后,她寻到了要药高兴的对我说“真没想到我来了三个月一直找不到,碰上了你倒是很快找着了。”
我拒绝上涯,可是‘飘’不由分说架着我脚踏飞剑逆风而上,飞出毒林才抛下我说:“如果就这样不理你放在涯下,那我不就白救了?况且我曾经发誓大哥每杀一人,我要救一人,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不准你轻生,人生逢绝境,不是非死不能为,那是弱夫行径,你要好好保重,我走了。”
直到看不见‘飘’,我才渐渐起身,她的话并不能触动我,‘飘’不懂我的惆怅。
那两年里,我在世上犹如行尸走肉,靠人施舍为生,天南地北见过了太多的离别,苦,人人不同,我开始看透红尘,正如婉君所言,人生在世借住而已,没想到这个观念改变了我的际遇。
可怜人居无定所,当天晚上我在一间破庙下榻,一个老乞丐佝偻的身躯窝在角落于寒风里飒飒发抖,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将身上的长衣披在他的身上自己抱着稻草,回忆着往事渐渐安睡。
第二天清晨,我被寒风惊醒,清寒的破庙老乞丐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踪,我的长衣放在地上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是一个青灰色的盒子,盒子上边用石头压着一张纸,上写着;“一衣之恩,无以为报,此盒乃是老朽毕生珍藏之物,今尽传于你,得道后如念薄缘,去找一名左眉有黑痣,右胸口带有赤色凤凰胎记的女孩,用另一半凤凰玉佩相认,老朽与她失散九载,今年该有十岁了...”
我打开盒子,将只有一半的凤凰玉佩带在身上,从盒内拿出了三本书,其中一本医道,一本巫道,一本诡道,‘诡书’内容之奇闻所未闻,上古之下,界内界外,都有详解,‘医书’之术救人水火,‘巫书’讲究逆天改命,偷天所知,是大不纬之术,用道不同。
盒子并不大,却包含众物,我又从里头掏出了一副文房四宝与其他琐碎杂物,继承了老乞丐了一切,我向远方三拜以作师礼,从此也没再见过师傅。
期间,我回到桃水村得知父母皆已去世,子欲养而亲不待,带着失落的心情四处修行,三年后七夕,我在天涯采药修行,傍晚彩虹贯日将我扫进了墓界,人生何处不是修行?外界又有何牵挂,我欲老死其中...”
莫问我将往事一幕幕道出,应璃听得已是泪染娇颜,三人半天不语,静静地,月西去,莫问我忽然打破沉默道:“明日我与你们一同出去,紫零,你进来,我有事情交代你。”
院子里,应璃擦干眼泪,黑亮的眸子向着婉君的灵位幽幽闪亮,长相忆,若相惜,人间七月初七日,你呢喃,泪涟涟,记得当时眼神,你吐气如兰,我焚香熏退了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