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九章
这两天雨停了,天还阴着,城市被雾气和云层笼罩,阳光藏在层层屏障之后。
无论如何,拖拖拉拉的雨总算告一段落。古珂决定晚上去酒吧一趟,把堆在客厅茶几上的衬衣短裤还给陆伟齐。每次回到家中总那么没完没了地盯看那堆东西也实在不是个事。
这天夜间10点半过后,她推开石头爵士吧的门。几日未见想着再见他心里竟有些忐忑。
走去惯常待的角落,周日晚上人不少,空位子已没有了,她靠墙站着,眼睛扫视四周,黑衣侍者们来来去去或端酒水或凑近客人听取他们的要求。有个侍者走近递给她一本酒水单。
她笑笑摆手:“谢谢,暂时不用。”
侍者微笑点头,转身走开。
不见陆伟齐。她逐一确认厅堂内的黑衣人,里面没有他。调回视线看舞台,那上面有一支乐队在演奏。不是方亚德的那支,他们的演出一般在11点开始。
古珂背靠墙壁,望着台上认真投入的乐手们,想到同是乐手的方亚德。
坐在钢琴前的方亚德,大多时候嘴角擒着温和的笑,纤长的手指像是拥有自主意识般在一瞬之间掠过那么长长一排黑白键,敲出轻灵或浑厚,或快得叫人屏息或缓得悠扬如风的音符…
前两天方亚德又去学校找她吃饭了。她是个不挑食的人,大凡能入口的食物丢进嘴里都能咀嚼下咽,所以学校那个被郭小倪鄙夷且鲜少踏入的食堂她却不觉得讨厌。那一次方亚德找她吃饭,两人就在食堂吃得香喷喷。前两天他又跑来建议再去吃食堂,说喜欢那里乒乒乓乓的氛围,且饭菜新鲜,味道也不坏。
看着那双带笑的眼睛的主人这样认真地说着,恐怕郭小倪也会愿意再去试一试食堂大叔大妈们的手艺。
“小珂,你来啦。”
有一只手轻拍她的肩膀,古珂侧头,上方是一双熟悉的眼睛快活地看着她。
“嗯。今天能多弹些欢快的曲子吗?”
“好,我去说服他们。”
“那首叫happy summer 的曲子很好听啊。”
“那我们以这首开篇吧。”
“啊?可以吗?”
“我去说服他们。”
“那太好了,哈哈…”
她笑得满足,眉眼弯弯,在嘴角处扬起甜甜的弧度,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齿。方亚德微微偏头,目不转睛地看这张喜滋滋的脸,一时怔怔入了神忘记说话。
直到眼前的人低下头去,似有些不安地抬起手揉弄眼睛。
他轻咳一声:“对了,你没点喝的吧?喜欢喝什么我去给你要一杯。”
她抬头:“不用了,一会儿大齐会给我喝的。”
“伟齐今天不来,我刚刚也找他呢,说是昨天就没来,像是生病了。”
“啊?生病了?什么病呀?”
“这个没说,这样的天气…可能不小心着凉了。”
“是嘛…”她蹙起眉头,“会不会发烧啊,他一个人住没人管的…”
“什么?”台上的音乐盖过她的语声,方亚德低头把耳朵凑近。
古珂摇头,举起手中的袋子,抬高嗓音:“本来打算把跟他借的东西还给他,今天还不了了。”
“是哦。”方亚德点头,思索片刻又说:“明天去还吧,我去学校等你,上完课我们一起去看他好不好?”
她点一点头,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喝点什么吗?”方亚德问。
“就红茶吧,可以吗?”
“当然。”
台上的乐队演奏完毕。方亚德端来一杯热腾腾的红茶,稍作停留便与他的队友登上舞台,一边做准备工作,一边说着什么。方亚德坐回钢琴前翻阅琴谱,时而朝台下望去一眼。
台上有谁说了些话,沉默片刻后陡然响起熟悉欢快的旋律。happy summer。
抱着袋子发呆的古珂回神。演奏热情洋溢,台下的观众无不为这突然而至的乐声感染,在脸上绽出悦目的笑容。
古珂不由自主地越过人群直直望向方亚德,而后者在指尖飞舞的间隙正与一旁的贝斯手交换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样的音乐使人快乐,全情投入的演奏者们可是快乐的本源?
她该怎么谢谢他?因为几天来心情上的郁闷,所以开玩笑地向他提出演这种那种音乐,谁知他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果然说服了乐队奏起她提到的曲子。这真是一个惊喜。欢快的氛围多少驱散了连日来在心中翻腾的苦闷。
明天他来学校一起去看望大齐,也许可以请他吃顿好饭。
大齐怎么样了?
这两天都没来,得的风寒很严重么?
他大概是不回家里去住的,一个人待在那个小屋里也没人照顾,会不会发高烧?
医院去了没有?没去的话烧坏怎么办?
抱着袋子,她低头蹙眉,脑袋里的问号越来越多,到最后问得自己心惊肉跳。
明天再去会不会晚了?
敲门敲不开还得找来开锁匠。
弄半天门开了却见他躺在床上不动弹……
揪紧手中的衣袋,她背脊简直沁出汗来。耳中嗡嗡作响,台上奏出的乐声早已模糊一片。
她看表,11点20分,还不算太晚,无论如何去看他一眼。走出几步时才忽地停住望向舞台。happy summer 已经演完,现在奏的是另一首曲子。方亚德专心致志。
明天再跟他解释吧。她快步走出酒吧,跳进候在门前的出租车,告知地址。车子疾驰而去。
不多时,古珂已经抱着那袋子衣服站在了陆伟齐的公寓门外。
正待敲门,高举的手却突然犹豫起来。她像梦游者突然惊醒似的,望着愣在空中的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再看一眼表,11点50分。
半夜三更来敲别人的门,可他睡了吧?
这么风风火火的...着了什么魔了?
她重重叹气,在门前退开一步,耷拉下肩膀,转身又慢慢踱至电梯,按下按钮。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空洞洞亮着莹白的一点不温馨的光。她的脚抬不动,跨不入。
那不是因为他病了么。
万一…万一……
既然来了还是确认一下吧。
重重一咬牙,她转身走到门前‘哆哆哆’敲门。
摒住呼吸静听门内动静,过不多时隐隐传出响动。随着那响动趋近,她也越来越清晰地听见了胸腔内‘咚咚’的心跳声。那声音直击耳膜,响声之大简直像要破体而出。
门被拉开,陆伟齐靠着门框自上而下看她,苍白的脸上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讶。
“小珂?怎么这时候来?”原本红润的嘴唇此刻也少了血色,无力地掀动。
古珂咽下一口唾沫,举了举手中的袋子,仓促解释:“本来…本来打算去酒吧还你衣服,可是他们说你病了。我就过来看看你,顺便还衣服。”
他看一眼那衣袋,侧开身体:“进来吧。”
她闪身入内。身后陆伟齐关上门往里走去。他穿一件单薄的宽松t恤,和同样宽松的运动长裤,一身轻爽的白色,这时看去却趁得他更显苍白。
在沙发上坐定,他略略歪了歪头,示意她也过去。
古珂这才走向他,看到一旁的大床上掀开的被子,心生歉意。
“你睡了吧?不好意思,这时候过来。”
“没关系,昏昏沉沉躺很久了,睡不着。”
她坐下,把衣袋放上矮几。
“感冒?吃药了没?”
“嗯。”
“你就这么一直睡觉?”
“嗯。”
“没吃过饭吗?”
“嗯。”
“发烧了?”
“不知道,一点吧。”
古珂的眉头越敛越拢,看他倚着沙发,把头搭着靠背虚弱的样子,心里却窜出火来。
“怎么会不知道,发不发烧不懂吗?东西也不吃,你都不饿吗?这样怎么好得了,会不会照顾自己啊到底?”伸手覆上他的额头,再把手拿回来盖上自己的,又放回他的额头,“嗯,还好不是很严重。”
“小珂。”他头枕沙发低低唤她。
“嗯?”
“干嘛又来?”
“你生病了嘛!”
“就因为这个?”
“…… 也还你衣服。”
他朝矮几瞥去一眼,闭上眼睛。
“早点回去吧。”
“……”古珂不答话。过上一会儿,她起身,“我给你煮些粥再走。”
来到橱柜前,那里有个电饭煲可以用来煮粥,但是柴米油盐都在哪里?她往沙发看去,陆伟齐仍闭着眼睛。
她轻出一口气,转身一一打开橱柜的门,打开冰箱。好在还有些葱姜蒜,米也找到了。加上少许盐能把粥煮出来。淘淘洗洗切切,忙忙碌碌一阵子总算把米煮上。她打算等粥煮出来看着他吃完再走,不然他很可能又饿着肚子昏昏睡去。
折回沙发。陆伟齐像是睡了过去,胸口轻微规则地起伏,但眉宇间微微皱着,睡得并不踏实。
古珂站在他身前犹豫是否唤醒他叫他去床上躺着,又恐他醒了要她马上回去。定定想了想决定先不叫他,走去衣橱找出一条薄毯,俯身轻轻给他盖上。他在靠背上侧了侧头,眉间狠狠皱一皱但并未睁眼醒来。
古珂站定在他的身前放轻呼吸,把视线直直地倾注到他此刻安静的脸上。看他把聚起的眉头慢慢放松下来。
闭合的眼睫在消瘦的脸上印下一道影子,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轮廓分明的下巴……这些都给她异样熟悉的感觉,尤其在这样一张不作任何表情失去所有防备的脸上。这张脸在孩童时期曾经那么肆无忌惮那么温暖地对她笑着,也有时十分生气十分责备地对她怒目而视过。全不同于现在这样忧郁冷淡的样子,现在的这双眼睛一睁开,总带着拒绝她的神气,总叫她别靠太近,提醒她今昔不同往日……
心中腾起酸楚,她该怎么做呢?该厚起脸皮不理他的冷淡走得更近一些…
还是就这样了。
或者,如他所愿,再退开一步去呢?
她蓦地摒住呼吸,把心头翻腾的情绪遏下。那双一直给她盯视着的原本闭合的眼睛已然睁开,正带着困倦和迷蒙微微眯着看向她。
她慌忙移开视线,跨出两步在沙发上坐下。
“粥一会儿就好。”说出声来才发现声音变得哑了,她轻咳嗓子。
“嗯。”他把身上的毯子从肩头拉下。
眼睛追逐她。
“很高兴你来,小珂。”沉默片刻,他轻启嘴唇,“谢谢。”
她低头,看着膝上的手:“不谢。”
身体懒懒地沉在沙发里,他仍然偏头看着她。
伸手可及的地方是圆润的侧脸,小巧的鼻子和紧抿的嘴唇。这些外貌上的特点一如从前。在这失去的近10年时间里她在性格上变得成稳,变得安静许多,但内心里倔强的本质还原原本本在那里,清秀的五官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比之前成熟了一些。她当然长成了大姑娘。
他静静打量她,在唇角隐隐牵出一丝笑意。他所喜爱的那样打从心底发出的明亮的笑容也还在。幸好。
“小珂。”他轻拍身侧的空位,“坐过来一点。”
“?”她显得有些惊讶。
他轻笑:“我是饿了,不过再饿也不吃你。”他又拍身侧,“来。”
她腾挪过去。
“邻居哥哥想借你的肩膀靠一靠,行不行?”
她沉默一会儿,只管看着膝头,点一点头。
他把头偏过来一些,搭靠上她的肩。手臂也轻触着她的臂膀。她的身体变得些僵硬,呼吸也更轻了。
“别再拨你的手指了,你想把指甲掀了?”
“……”
她悠忽分开两手,却又不自觉地把手指送到嘴边用牙齿噬咬。而后想到什么似的,又匆忙把手放回膝头。
他把视线停留在那双终于歇下来的手上。好一会儿只那么看着,像是在研究手的形状,又或在揣测那上面的温度。
手在膝头又动了动,此刻它们互相握住了。
“小珂。”他低低出声,“我们那会儿不牵手的?”
“啊?”她侧头看向他,而他仍垂着眼睫怔怔注视她的手。
意识到他指什么,她答:“不的。”
“为什么?”
“那是因为…”她顿了顿,从记忆里寻找那时候不牵手的理由,“哦…要给人笑的。”
他短短吐口气,蹙眉:“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声音堵在喉咙里使人听不真切。
她疑惑,待要问他,他却已躬身坐起,两肘抵着膝盖闷下头去。
“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半夜三更跑过来就不怕给人笑了?”
这问题问得突然且奇怪,脑中是一瞬的空白,却要争辩着回答:“我…我怕你有事。”
“这么关心我,我该感动么?”
“那不用的,我也没做什么…”她讷讷答话。
再度安静下来,空气沉沉的现出不可见的重力,呼入肺中也在那里产生压迫感,使处在其中的人渐渐难于呼吸。
古珂望一眼电饭煲,时间还没到,粥还没煮好。
“你能来……我很高兴。”他出声,重复先前的话。
他仍低低埋着头,声音里是沙沙的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