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发现她的白裙子条条改了丝绸,越发映得面似新月、黑发如漆,眼白清得发蓝,仿佛刚刚给什么洗过——我猜那是泪。
渐渐地,不须她开口,我自她手中接过镍币,递给她豆浆。有回不小心两手相碰,彼此吃一大惊——都这样冰!
呵所有伤过心的女子都是如此么?抚抚左胸,有一颗心在跳,那里大概尚有些许温热?
我自阿湄身上看到了什么?不过是薄情寡义又一章,可是每每她一到我即心慌手乱,到算帐时永远少3元钱,永远——不,有一回是2元。
渐渐连凡锴也知道了,玩笑:“每天来接你准备3元零币,准没错。”给我狠狠剜一眼,敛住笑容,“小倩,我懂。可是我不希望你这样地不快乐,人生它——”
我打断:“没有被水淹过的人永不知水的可怕处。”
有日终于忍不住开口:“喜欢喝热豆浆?”
阿湄笑,似乎疲乏非常:“不。”
“可是……”
她向我摆手:“我走了。”
我明白自己的多嘴。是,我自己的伤怀又向谁吐过一二?
初冬的第一场寒流终于来了。客人很少,我呆望窗外叶子快要落光的法桐,想我是时候换一份工了,每天贴补3元不是个大数目,可它有关我的名誉。豆浆店内的情侣合合分分已剩不下几对,阿湄的白裙依旧飘逸如梦孑然如梦,我是研究核子物理的,我的微积分拿满分,我的出错不是风动,是旗动。
就在这时,我看见他走进来——当然不是一个人,他身边女孩品貌不坏,但是相较阿湄就差一截。有时候男人要离开你简直是没什么道理的,千万勿要去问,问急了只得自取其辱:“你不再新鲜。”
“小姐,两杯豆浆,一热一凉。”
我麻利收银:“恭喜恭喜!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面色寂寥,大约新人新鲜感业已耗过大半,勉强浮出一丝笑:“不要开玩笑。”
我但笑不语。
他端了托盘走开几步又转回来:“啊我差点忘了,谢谢你们的抽奖。”
我莫名其妙:“抽奖?什么奖?”
他微笑,牙齿很好看:“不是晚晚都有一杯滚热豆浆送到我家门口?都有快90天了,好喝极了。附的单子上说我被你们抽中幸运顾客——”
我几乎跳起来:“你说什么?晚晚豆浆——”电光火石般我听见自己声音微颤,“你家地址?”
“金森大道107号。”
那里距离这儿足足十数公里!我命令自己声音平和、平和:“恕我冒昧,请问阿湄她——”
“就在中奖前3日,车祸。”
我感到浑身的肌肤一点点灼热起来,我看见那个男孩子眼里波光盈盈——呵他在她过世80多日后方才另觅新欢,在这个万事诸情皆急吼吼的年代也不算不尽心了。而她——
是的,她在落叶飞尽的深秋仍着一袭白裙,她的手指冷若寒冰,我每日都要莫名短3元钱,那豆浆到得金森道仍然滚热……壁上的钟当当敲了11下,我回望窗外,落叶纷飞,寂寂无声。
我知道自己动弹不得,但不知过了多久,有个白衣男孩轻轻过来:“小姐,这儿有封给你的信。”
我抬起头方要道谢,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周正的背影。
我心若止水,拆开,有字如蝶:
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就让我叫你小倩吧,在我们这边,小倩是美丽善良女子的代称。
不为什么,只因他极爱你们这里的热豆浆。车祸时他就在我身边,受伤不轻,恐怕不能亲身来这里喝了。
本想亲自来向你道谢,可惜因为一天要用一年换——我下世的阳寿已然用尽,我须得去修炼偿补。小倩,你知道,这一世相爱的人一旦分别即不知何世何年方能再次相遇相契,所以答应我,好好珍惜属于你今世的缘,好吗?
另外,那一次只少你2元钱,是因为我在豆浆店门口拣到1元硬币呢!
阿湄
我看见,阿湄娟秀的字迹在我的手心里渐行渐远,直至淡淡轻烟。
“我们走了。”他和她一齐过来,拍拍她的肩,“我妹妹。”浅浅地笑,眼中晶亮,“我会记得阿湄,永远。”
我微笑:“当然。”
在钱箱里投入3元镍币,我端起一杯冰豆浆,小心翼翼抿一口,香甜绵长。转过头去,凡锴在窗外笑容灿烂。
不是所有的缘分都可以期盼(上)
1.
我不信你见过有人比我更倒霉:
如果仅仅是失恋,我还有份堪以寄情的工作;大不了再加上失业,我还可以躲进被窝好好睡一觉;如果再有失眠,我还可以向安缇倾诉——但是现在,连忠心耿耿陪我一起长大的安缇都在两个月前上了公差温哥华的飞机!
我像只堕网的困兽,在屋内寻找第n件可以用来砸到地上的东西。电话响了:“安缘吗?我是吕方正。”
我头顶的火苗立刻蹿出一丈高,就是这小子,在我刚刚炒掉吹毛求疵女上司一刻钟的时候给我电话说:“我觉得我们之间存在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我们还是做朋友好吗?”我半个磕绊也没打:“别再让我见到你。”现在他又来做什么?
“安缘你还好吗?”
我笑起来:“很好,谢谢。”
他仿佛犹豫了一下:“那么那只施华洛世奇水晶花瓶呢?”
回答他的是惊天动地一声脆响。我低头一看,正是那只去年情人节他送的水晶花瓶。
静了一下——是一下吧,但我觉得有很久,那边幽幽叹口气:“安缘,你一定要这样针尖麦芒吗?为什么就不能换种角度考虑问题……”
我啪地挂掉电话,一把扯下电话线。
窗外是谁在笑得玉一样(王争王从)?一地碎片中我将头深深埋进臂弯。天哪为什么会是这样,自从7岁时爸爸执意离开哭泣的妈妈和我,我就下定决心好好努力,争取我的人生不复妈妈覆辙。名校毕业即进入知名广告公司,不过一年就获升职半级,要不是遇见那个挑剔的女上司……
我茫然地打开电脑,谢天谢地还有安缇发邮件给我。
2.
3天后,我站在婺源汽车站口发呆,十几辆揽客的摩的团团围住我。
事实上,3天前,我还不知道中国版图上有“婺源”这个地方,这个“婺”字也是安缇教给我的。念wu,四声。她在e-mail里叮咛说。虽然她只比我大半年,但一朝为堂姐,终生为堂姐,一直以来,她是我惟一的朋友和知己。
按照她指引的路线,我很顺利地到达这座有“绿色明珠”之称的南国古城。“我们应该学会寻找一种宁静,一种使我们的心灵变得安和宽厚的东西。”这是安缇mail里的话,可是9月正午的阳光仍有些燠热,整个县城看上去灰扑扑的,哪里有她宣扬的“满眼的绿,保存完好的徽式古民居”呢?
“hi,听说西城的客栈比较空和便宜呢!”一个声线清朗,但语调蹩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抬头望去,是个面色黝黑的大男孩,跟我一样背着个大大的登山包,看来他的话是向我说的。
见我睇他,他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看来这班车带来的游客就我们两个。”
连普通话都不准还随便跟人搭讪。我咬住嘴唇向外走,一直觉得跟陌生异性搭讪的人都涉嫌轻浮。
“听人劝才有饭吃哦!”那个清亮的声音追在后面。我头也不回地向东城走去。
3.
一连走了好几家宾馆,不是价钱太贵就是只提供公共洗澡间。背包越来越沉,我呼一口气,招手叫了一辆机动三轮。
大概因为离长途总站较远,西城的宾馆的确比东城便宜差不多一半。我舒一口气,开始填写住客登记表。
“hi!”有个人影遮住了我的亮光。
我一惊,转头看去,是那个车站遇见的大男孩。我停止填写,去掮我的登山包。
他将自己的包重重丢在地上:“唉,找一间合适的旅社真不容易,走了好多家,就这家还有空,看起来也不错。”
柜台小姐抿嘴笑:“可不是,现在是旅游旺季,要不是早上刚走了两拨客人,根本不可能有房的。不过房间是一阴一阳的,你们二位谁住阳面?”
我伸手去拿阳面的钥匙。那个大男孩叫起来:“大家一起来的,出的价钱一样,凭什么你占先?这种南中国天气,住阴面连衣服都不好干。”
我看住他:“我以为已经倒霉透顶,谁知道碰到你更雪上加霜!”
他笑起来:“啊你终于说话了!好吧,那ladyfirst,你住阳面好了。”
4.
街边的小饭铺鳞次栉比,这才发现肚子咕咕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