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

  楠巧从西院进到回廊,半边身子都要湿透。
  衣服布料湿了后散发出一股很重的霉味。楠巧想着回到寝房换身衣服再去上“抄书”先生的课。
  天空中划过一道亮堂刺眼的闪电,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响雷。后辈的女弟子吓得一边尖叫一边往后躲,柳嬷嬷正巧过来,骂骂咧咧让她们不要吵。
  在此之后,天气逐渐热起来了。
  不然怎么说雨是“连绵不断”的。上个月中旬牧琬回来过一次。结果到了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一直到现在还不见有减缓的意思。衣服洗了不敢晾出去,只好挂在寝房里面,却是越晾越湿。
  牧琬回来的时候楠巧注意到她的衣着打扮变了不少。后来去问印榕,她说牧琬现在已经是有夫之妇,自然要以妇人的装束做打扮。
  妇人……
  这个词在楠巧听来还是有些陌生。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已经都成家变作“妇人”,而自己却连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的都还不清楚。
  并不是“完全不想管”。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面对印榕有时候的怒意也只能没有底气的回一句,“做不到。武学方面完全开不了窍。”
  所以就算是刘师父也放任楠巧一个人在训练课上开小差,只要不要懒散得太过分。
  因为楠巧在这方面实在是愚笨过人。
  如果说在武学上一无是处,楠巧也有稍微拿得出手一点的东西。
  起码在牧琬嫁走之后,曾经一直卫冕文课第一的位置空了出来,当仁不让的落在楠巧头上。虽然是在所以训练课和文课结束前的最后一年。没人关心楠巧到底得了几个甲,又拿了几个丙。
  这些于其他人来说都是无关重要的。
  “微”字辈的前辈已经过了护卫队筛选,该留下的留下,该走的也早就走光。课室里的人少了一大半,堂堂课只有楠巧一个人在听“抄书”先生念经,其他的同辈弟子都趁着这个大好时光头一点一点地补觉。有的甚至直接趴在桌子上,睡到口水都淌了湿了袖口。
  “抄书”先生也不说。想想怎么说也是筛选前的最后一年,除了楠巧之外的弟子应该都在加紧训练武学技法,根本没空理会文课的事。而楠巧在他们眼里多半都是奇葩类型的人物,放着最重要的武学不练,整天只知道琢磨诗词句里的那几行字。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回廊里除了雨声打在瓦片上的声音本来挺安静的,忽然凭空炸出一个尖细的声音,“这儿怎么下那么久的雨!烦死了!”
  本来伏在课桌上睡得正香的弟子都被吵醒,抹一把嘴上的口水,嘟囔着,“谁啊。吵死了。”
  而刚才的声音楠巧是再熟悉不过了。
  堂堂曲泉山庄待嫁的大小姐欧阳尹清。
  光是声音就让楠巧哆嗦了一下。去年的阴影直到现在还深切的影响着楠巧。
  其实在牧琬出嫁那天欧阳尹清跟着走了之后楠巧就再没有看见过她,而牧岑风让她道歉这件事也随之烟消云散。
  可楠巧心里还是一直挂着的。以至于好几次梦到自己被牧岑风和欧阳尹清追逐的威逼她要道歉。楠巧在梦里拼命喊着,“不是我的错!我不要道歉!”
  最后惊醒过来,脑门上一层汗。
  再细想,又觉得自己还真是胆小。
  这次牧琬并没有和欧阳榆一起来。不知道是和他闹矛盾了还是别的原因。总之欧阳榆来不来不是楠巧关心的。楠巧现在最担心的是欧阳尹清到来的原因。
  前不久关于牧岑风要娶欧阳尹清的传言在卫庭阁盛行了一段时间。
  只要提到欧阳尹清,就连平时不怎么搭理闲事的绥仁都会露出暧昧的笑容,“欧阳大小姐啊……似乎特别关注少主。”
  就是这样的暧昧不清让楠巧很是忐忑。
  他们都说,牧岑风和欧阳尹清很般配。
  “他们”的范围局限在比楠巧晚几辈的弟子身上。
  当然,楠巧本身对这个说法不敢苟同。
  夜里睡在被子里一阵潮意。粘糊糊让人无法安静入眠。于是在黑夜里摸索着起来,楠巧连外套都没披就走了出去。
  回廊只点了几盏灯,昏暗看不清路。
  虽然会有值夜的弟子盯着宵禁后还在外面闲逛的人,不过楠巧怎么说也是目前为止卫庭阁里辈分最大的唯一一个女弟子,有时候被迫指导后辈一些事务,认识的人自然就多起来。这样一来,每
  次在西院凉亭被人撞见也可以拜托对方当做没看到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总是落雷又下雨,值夜的人明显不太爱动。楠巧一个人坐了好半天也没见有人过来西院察看。
  百无聊赖,楠巧想想不如还是回房躺着。正准备起身,却听见有琴声从隔壁东院的凉亭里传出。
  牧琬不在。弹琴的只能是牧岑风。
  楠巧本来迈出的脚又缩回来,小心翼翼坐回到刚才的位置。双手放在腿上,背挺得老直。
  琴声伴着淅沥的雨声。就像诗里描绘的场景。
  就像是。
  就像是梦一样。
  楠巧想起这么恶俗的比喻。
  可是像这样。两个人。坐在这样近的距离。虽然之间隔了两棵大榕树还有一堵由藤蔓织成的墙。但是一年之中也许就今天这么一天,可以在被迫和他相见时离这么近。
  最后琴声戛然而止。楠巧听见袖口擦过琴的声音,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似乎是不想让牧岑风从藤蔓的缝隙中看到自己。
  事不从人愿,牧岑风抱着琴走到凉亭前,冷不丁说了句,“我看到你了。还不快回寝房。”
  楠巧的背后一片湿意。不知道是被飘进来的雨水打湿的还是吓出的一身冷汗。
  自从去年欧阳尹清的事情后楠巧对牧岑风总有些害怕,以至于有意无意都躲着他。不过今天他既然没再提起那件事,楠巧日后也不用太过担心。
  “抄书”先生总说贵人多忘事。
  牧岑风勉强算个“贵人”,欧阳尹清的事忘记了也是有可能的。
  而之后发生了一件事,让楠巧不得不再次想起自己和欧阳尹清的那段痛苦回忆。
  也是惊蛰之后没多久的事。
  那天晚上印榕披星戴月赶回来,似乎是要取什么东西走。楠巧给她倒了杯茶,印榕喝了口还不忘感慨一下卫庭阁对弟子的待遇提高不少,以前她们只有白开水可以喝。
  “是我之前帮忙晒茶叶的时候钱嬷嬷给的。就给了一小包,我自己还舍不得喝呢。”楠巧也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太烫,吹了吹才小小抿了一口。
  “来不及了!哦哦对了,跟你说个事儿。”印榕放下喝空的茶杯匆忙的跟楠巧说,“我认识一个客栈的掌柜,已经跟她提过你了,要是你明年真的留不下来就去她那儿帮账房先生打下手吧。起码管吃管住还有月俸拿。你自己考虑考虑,考虑好了早点跟我说。”
  楠巧还来不及问她从哪儿认识的这么个掌柜就看见她抄起一个黑色布包跑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虽然印榕这么说了,可楠巧总想着先不用急,可以再等等,起码等到明年筛选后,如果真的被淘汰再考虑也不算迟。
  本来是这么想好的。
  午后天放了晴。楠巧带着寝房的师妹去西院晾下衣服。回来的时候迎面跑过来一个男弟子,冲着另一个人说,“哇哇哇!少主答应了和曲泉山庄大小姐的婚事了!”
  一句话引来一群人的驻足。
  旁边的自然会有好奇的问,“你怎么知道。”
  那个小小个的男弟子一副得意的样子说,“刚才刘师父都说了,婚期就定在下个月。”
  婚期都定了。
  牧岑风和欧阳尹清。
  连婚期都定好了。
  楠巧一瞬间想起这么一个词。
  晴天霹雳。
  难道真的要做好去当账房先生的准备了么。
  趁着休息的空档赶出一封退阁书。写废的纸在脚边形成一个圈。最后赶着去上“抄书”老师的课,最终稿上的某个字写错了笔画也没来得及改。
  出名要趁早,退阁也要趁早。
  用三年前不知道哪里搜刮来的小信封包好退阁信,楠巧揣着它不安的往课室走去。
  整堂课无法集中精神,脑海里想的是和牧岑风面对面的时候要怎么表达出自己的不满和退阁的决
  绝。
  虽然其实并不想这么做的。
  虽然在心里其实也焦躁着如果就这样默默忍下去,可以把内心的所以都完好的隐藏起来。
  快下课的时候又下起雨。习武坪上训练的弟子哄叫着跑进回廊。门外一阵混乱。因为课室离牧岑风的书房很进,大概是吵到了他,楠巧听见他推开门出来问,“怎么回事。”
  握着笔的手一抖,几点墨汁滴在了袖子上。
  信握在手里快皱成一团。
  捏紧松开。
  再捏紧。
  再松开。
  最后下了决定,手半握着放在门上,还没来得及用力,牧岑风已经推开了门。
  楠巧后退了一步,拿着信的手放在了背后。
  “有事么。”牧岑风还保持半推开门的姿势。
  虽然这样的场面完全不在楠巧在此之前做的无数个预想之中,可既然已经走到这步,总不能退缩
  用句“啊哈哈哈竟然是少主你的房间啊我走错了对不起”来搪塞。
  总要面对的。
  于是定了定神,楠巧问道,“你……有空么。”
  “你”刚脱口楠巧就意识到不对。可改口又有些晚,索性就把话给说完。
  好在牧岑风也没计较,手从门把上放下,居高临下的看着楠巧,“我要出去办事。你有什么要说的。”
  怎么开口呢。
  楠巧把退阁信递上去。不敢直视牧岑风,只好偏过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内室。
  “为什么。”
  曾经想过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到现在却没办法想起来一个。楠巧只好从实招来。
  “不是说你下个月要和欧阳……大小姐完婚了么。你也知道我跟她有些过节,怎么可能受得了……”
  “谁告诉你的。”
  他这么说。
  从中间开始截断了楠巧的话。
  谁告诉你的。
  好像,有些生气?
  牧岑风把身后的门关上后将退阁信还回给楠巧。
  “不要总是干些无谓的事情。”
  总是?无谓?
  自己明明是在为将来的出路做着严肃的决定,在牧岑风看来却是无谓的事情?
  楠巧愣愣的看着牧岑风离开,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之后牧岑风虽然有出来澄清他和欧阳尹清是莫须有的。所谓的“少主同意了和欧阳大小姐的婚事”之事也是误传。
  可这也是惊蛰过后快一个月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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