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章

  半夜卫庭阁外面打起了更。
  楠巧帮着牧岑风收起笔墨纸砚。桌边的蜡烛烧得只剩下最末手指粗的一小截。楠巧怕再亮下去会烧坏红木的桌子,慌忙之下吹灭了蜡烛。
  一刹那整个书房陷入完全的黑暗。
  本想摸黑翻出新的蜡烛点上,旁边的人却制止了楠巧的动作。开了门,清冷的月光洒了一地。
  “去西院走走。”
  楠巧“哦”了一声,跑到一旁想要抱起琴,牧岑风回头看了眼弯着腰的她,眼神有些复杂,“不用拿琴。”
  楠巧放下琴跟上去,看见整个卫庭阁一片寂静,不自觉嘟囔了声,“都这个时间了去西院做什么。”
  跟在牧岑风身边的第三个夏天。
  前段日子特别炎热,牧岑风的书房一到正午闷得跟蒸笼似的。一直要到入夜之后才稍微凉爽一些。而牧岑风也因此养成了习惯,每晚睡前都要去西院乘凉。
  楠巧自然要跟过去。
  牧岑风偶尔会让楠巧抱琴去西院,自己一个人弹奏起来,楠巧坐在一旁听着。
  而当牧岑风领着楠巧空手来到西院,平时空荡荡的亭子里放了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喝的。楠巧疑惑的凑过去,看了一会不确定的问,“酸梅汤?”
  牧岑风不言语,自己先坐下,“再不喝我就喝了。”
  楠巧愣愣的看着他。
  意识到玩笑没有开成功,牧岑风叹了口气,“给你的。”
  楠巧有些意外,坐在牧岑风旁边却没有动那碗汤,“你不喝么?”
  “这种东西,也只有你爱喝吧。”
  语调在蛙鸣风声中形不成清晰的回响。楠巧听进耳朵里的只有单调的音调起伏。
  “那我不客气啦。”舀了一勺,从舌尖开始蔓延到腹部的冰凉。
  “以前……”因为犹豫而延长的音调凭空响起,“大概在我还小的时候,经常和一个玩的好的女孩子来西院弹琴。”
  “单家的大小姐?”话语本能的从楠巧嘴里逃脱出来。等意识到,下一口酸梅汤已经含在嘴里。
  牧岑风诧异的看了看他,嘴角挂起尴尬的浅笑,“……你知道啊。”
  “人尽皆知。”
  “我从小和她读一个书院,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本以为将来有机会成为卫庭阁下任阁主夫人的只能是她……”
  可是。
  可是结果。
  “可是结果她嫁了另外的人。”楠巧端起瓷碗将汤饮尽。
  “可是都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他说。看着天上的皓月,没在意楠巧端着瓷碗不肯放下。
  一张欲哭的脸。
  着实难过了好一阵子。
  前段时间来了个新的李嬷嬷。起初因为对卫庭阁的事不熟悉而误将成天跟在牧岑风甚至住在他隔壁的楠巧当作牧岑风的妾室,张口来了句,“楠巧夫人。”
  一屋子商量事的护卫队队员全都听见了。印榕跑出来嘲笑着楠巧,“阿巧,我不在的这一个月你什么时候成的夫人?怎么都不知会我一声。”
  楠巧在门外简直无地自容。无奈的只好跟李嬷嬷解释她不是夫人,只是代替以前离开的钱嬷嬷照顾牧岑风的起居。李嬷嬷尴尬的为自己打圆场,结果又说出了什么看楠巧生得水灵一副夫人派头才认错的。
  根本是越描越黑。
  屋内不知道哪个人说了句,“这丫头,跟着少主也有三年了吧。”
  又有人附和的回答,“等少主成了亲后,还要让这丫头跟着么。”
  于是曾经的问题又摆在眼前。
  将来的路。何去何从。
  卫庭阁的规定是年满十七岁以及护卫队在籍的弟子是不能够恋爱的,所以印榕时常埋怨自己大好青春年华都跟一群莽夫度过了。楠巧取笑她年纪不小还思春,结果被印榕狠狠敲了下额头,“笑我!你对少主的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么!”
  楠巧被她敲得整个人往后仰。眼睛扫向头顶的烈日,一阵眩目。
  “什么心思……”她问。
  印榕垂下头,“别装了。我看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
  “哈?”什么眼神。
  “你也不小了,再没有这些心思我也要怀疑你是不是哪里有毛病。”
  “这么说师姐你一定是哪里有毛病喽?”避重就轻。
  印榕沉默着不说话,过来会暧昧的盯着楠巧,“谁说的。我很正常。”
  中元节那晚牧岑风出去了一趟。按理楠巧是不必跟去的,可这回却被执意带上。从卫庭阁门口上了马车,过了大概一个时辰,到了附近的城镇。里面张灯结彩,街道上熙熙攘攘全是人。
  “中元节不是悼念死人的么,怎么大家兴致都这么高。”楠巧对欢愉的气氛表示不解。
  “如果已故的亡魂回来,总不希望看见自己的亲人愁眉苦脸的。”牧岑风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下。
  是想起了阁主和阁主夫人么。
  楠巧没问出口,但也大概猜到了。
  牧岑风进了个酒楼,临走前塞给楠巧一些银两让她自己去街上逛逛。见他难得这么大方,楠巧没多问就一个人走了。摊位上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楠巧看着都觉得新奇,可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想起曾经让自己向往得心都痛了的“外面的世界”如今就直白摆在面前,楠巧不禁有点小小的感慨。
  随波逐流越逛越远,等回过神的时候离牧岑风进的酒楼已经有一段距离。楠巧匆匆往回走,在拥挤的人群里张望的时候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你去哪儿了?我找了很久。”
  楠巧的脸上荡出笑容,全然不顾牧岑风有些怒意的表情,“你怎么这么快?”
  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松开收回去,“只是和人谈些小事。用不了多久。”
  楠巧把手掌摊开,里面是捂热了的银子,“我一个子儿都没花。”
  意思是“都还给你”。
  牧岑风只瞥了她一眼,加快步子走在前头,“你先留着。以后想买什么还可以用。”
  楠巧想说自己不需要,却被他紧接的一句话打断,“快点,不然河边一会都是人。”
  等到了河边,河岸上果真聚集了不少的人。
  牧岑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个荷花灯,点好交给楠巧,“这盏灯寄托了对已故亲人的思念,你放了它,让它顺水而流,远方的亲人就能收到你的心意。”
  楠巧捧着灯定定站着,过了会有些艰难的说,“可我爹娘都尚在人世。倒是你……”
  把手里的灯又还回给牧岑风。
  “你爹你娘已经不在了。这个灯你来放。”
  牧岑风笑笑接过,“倒看不出你也挺会替人想的。”
  荷花灯贴着河面一起一伏。几次碰到岸边的水草而停滞不前。楠巧伸手去够,结果灯又离开了岸边,逐渐往中央漂去。
  等直起身往河上看,整个河面全是各种各样不同样式的灯。有的上面还写了字。岸边的人静静看着星点灯光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尽头。
  若说美,可却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
  是为了让死去的亲人能够安心的上路,所以才装点了一番美景让他们看到。
  回程的时候牧岑风对楠巧提起了阁主和阁主夫人。
  “我爹从小对我很严格。不许贪吃不许贪玩。”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讲述着其他人的故事,
  “我娘因为生了我所以身体一直不好,长年卧病在床,我很少有机会见到她。”
  楠巧不禁想起那个扶桑花的传说。
  “我有爹有娘,却又像没有似的。”他说完后苦笑一下,“倒不是悲春伤秋,只是在心里一直有个梗。”
  无数个时光里不会因为时间前进而消失的梗。会在外围包裹住犹如白色茧一样的外壳。
  “我也有爹有娘。他们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把我丢给我的姑母,去了不知道别的什么地方。”楠巧的步伐和牧岑风的错落开。
  影子随着脚步忽上忽下。旁边的人忽然停下。楠巧顺着他惊异的目光一路看过去。
  旁边有个牵着几岁大孩童的妇人正在买糖葫芦。身旁的丫环付给摊主一些银两后和妇人一同离开。
  没人注意到街对面站着的楠巧和牧岑风。
  “糖葫芦,吃么。”自顾自走上前,问摊主要了两串糖葫芦。
  楠巧只好跟上,从口袋里掏出刚才牧岑风给她的铜板付给摊主。
  “你难道……还对那个单家大小姐念念不忘啊。”都过了那么久了。
  “说什么呢。”把手里的一串糖葫芦分给楠巧,“你以为我像你似的,什么事情都耿耿于怀。”
  手指因为沾到糖而变得黏腻。楠巧咬了一口最上面的那颗山楂,结果嘴角也沾到了抹不开的糖渍。
  牧岑风看着楠巧擦红了的嘴角,忽然开口,“几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在东院乘凉的时候碰见了一个女孩子……”
  楠巧一听牧岑风又要开始讲他的过往,不满的嘟囔了句,“你今晚怎么这么多话。”
  可牧岑风并没有被她打断,继续说着,“那个女孩子一个人大半夜跑到没人的西院凉亭里待了好久,我以为她在哭,结果最后只听见她忿忿的说了句,‘凭什么老是她拿第一。’我觉得好奇,就去问了绥仁。绥仁告诉我,有这么个女孩子,是和牧琬一起进的卫庭阁……”
  他看向楠巧,嘴角扬起不明显的弧度。
  “结果后来我问起她的名字,她却说不告诉我。我就觉得这个小姑娘挺有趣的。从那以后……”
  从那以后。
  楠巧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牧岑风却只是指了指不远处停靠的马车,“到了。上车吧。”
  如果梗能化成茧,茧能化成蝶。
  如果仅仅只是哪怕短短一霎那。
  楠巧想。
  就让自己不要以清醒的姿态试图看破现实的尖锐边角,短暂的存活在不真实的幻想柔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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