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终章)

  细碎的声音从藤蔓的空隙中勉强钻出,落入一旁毫无防备的楠巧的耳朵里。
  “……外面都有传言,说岑风哥有断袖之癖,所以才迟迟未有娶妻纳妾。”
  半饷没有听见回答,牧琬满怀期待地问了句,“难不成岑风哥已经有意中人了?”
  “没有。”两个字,说的干脆果断。
  倒是他平时一贯的作风。
  楠巧端着茶点靠近,牧琬一见到她立马不作声。等她转身要走的时候轻声问牧岑风,“那还留着她做什么?她也不小了。”
  楠巧的步子顿了顿,抢在牧岑风开口前回了句,“我的事不需要劳烦牧大小姐操心。”
  说完还不忘摆出一副决然的姿态。
  可事后想起来又觉得自己挺傻。
  明明有那么一刻期待过他的回答。
  期待他说“有”。
  有的。
  有意中人。
  如果是这样。多好。
  托牧琬和牧岑风洽谈的福,楠巧得了半天闲一个人在卫庭阁溜达。西院被霸占了,自然只能去东院待着。人刚踏进东院,就看见有个丫环模样的人抱着个三岁大小女孩站在假山边玩闹。
  楠巧盯着女孩子的面容,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牧琬和欧阳榆的女儿。
  之前听牧岑风提到过,名字叫欧阳惜珏。
  珏意旨双玉。惜珏惜珏,一语双关。
  楠巧当时听到后就忍不住酸道,“欧阳榆对牧琬倒是一片深情。”
  牧岑风轻笑一声看向她,“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嫉妒琬儿。”
  好像本来盖着一层纱的物体被揭开,楠巧的心思被牧岑风看得蹭亮。嘴上不愿服输,干脆自暴自弃,“她是卫庭阁大小姐。我是卫庭阁的弟子而已。”
  把尾音拖得又长又不耐烦。手里扫灰用的掸子扫到牧岑风的桌子上,“哎呀小的知罪,小的给少主大人赔礼道歉。”
  说着夸张的做出要跪下的姿势,却被牧岑风硬拉起来。
  “你不要这样。”
  眼里沉重的无尽肃穆。
  楠巧本来也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牧岑风真的介意,最后只好自己想办法圆场,“那你就不要再提牧琬。”
  牧琬是楠巧的死穴楠巧也不是第一次告诉牧岑风。
  “……嗯。”还是妥协。案后的人从鼻子里呼出长气,过了一会说道,“牧琬是我的义妹。你和她不同。”
  “不是说不提她了么。”这回换了个人较真起来。楠巧看上去已经有些火气。
  “……快用晚膳了。你去看看今晚吃的什么。”设法引开话题,牧岑风对于刚才自己无意中踩到楠巧的雷区还是有些后悔的。
  像是诱哄孩童的话语。
  “我都要满二十一了。”楠巧瞥了牧岑风一眼。
  不要再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这是言下之意。
  抱着欧阳惜珏的丫环偶然看到了楠巧,无声的点头打了个招呼。这让楠巧相当意外。平日里连卫庭阁的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没想到牧琬的丫环竟然会和她打招呼。
  欧阳惜珏也看见了楠巧,奶声奶气问起丫环,“这个人是谁。”
  “是舅舅身边的楠巧姑娘。”丫环回答着。
  因为是跟在牧岑风身边所以才让人尊重么。
  楠巧心有不爽,也没表达出来,随口问一句,“欧阳庄主没跟来?”
  丫环脸色变了变,之后尴尬的笑起来,“庄主……不方面过来卫庭阁。”
  楠巧这才反应过来,只好也跟着笑笑,“呵……也是。”
  “不过夫人临行庄主操心得不得了,打点这个打点那个。其实要论对夫人的疼爱,庄主也不会比阁主少半分。”自豪得像是自家的亲人。
  “是么……”楠巧盯着假山旁的浮萍,“可是他还不是阁主啊。”
  “什么?”
  “少主在成家之后才能改称阁主。”
  “啊……反正早晚都是要成家的,改称阁主也是迟早的事。”不知道是为自己圆场还是什么,丫环说起来还真像一回事。
  早晚要成家的。
  楠巧在心里默念着。
  而自己迟早也要离开卫庭阁的。
  这些都是无法避开不见的现实。
  傍晚牧岑风和牧琬一同在书房用膳。楠巧端来两份餐点,过后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脸色不并太好看。
  牧琬在楠巧面前也没避讳,犹豫着跟牧岑风提起欧阳榆,“他这几年在家里真的反省了很多。岑风哥就不要再为难他了,放他一马吧。”
  牧岑风吃着饭并不说话。过了会吩咐楠巧去厨房泡茶。
  楠巧应声走出去,想着牧岑风是不是要说什么不想让她听见的话,于是刻意守在门边,等待接下来的谈话。
  “琬儿,我自认为从小待你不错,有些事可不要得寸进尺了。”
  依旧是只有对牧琬说话时才有的温柔。
  “我不是……岑风哥,你也知道他是我的夫君,是惜珏的爹,我总是希望他能好,我们一家能好。”顿了下,语调缓和了一些,“我看见他一个人郁郁寡欢却帮不上忙……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岑风哥……”
  楠巧向来都觉得牧琬的那些柔情柔弱都是伪装出来的。可刚才她说的话倒让楠巧觉得是发自肺腑。
  “我自有打算。你也莫要操心了。”说了句安抚的话,房内安静下来。
  楠巧见没什么可听的,迈开步子准备往厨房走去,结果牧琬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婚事也请不要拖沓了。虽然我只是哥哥的义妹,可还是不希望看到岑风哥孤单一人……”
  “你怎么知道我孤单一人?”满是笑意上翘的尾音。
  牧琬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问道“岑风哥该不会是看上那个楠巧了吧。”
  牧岑风没回答她的问题,兀自轻声说了句,“茶怎么这么久还没端来。”
  楠巧一听,赶紧往厨房快步走去。
  牧琬和欧阳惜珏在卫庭阁待了三日就回曲泉山庄。临别前牧岑风抱了抱欧阳惜珏。牧琬教她喊
  “舅舅”。这件事回头就被楠巧拿来取笑牧岑风。
  “惜珏都叫我姐姐呢,叫你就是舅舅。”楠巧给牧岑风倒着茶,热气由杯口冒出,短短时间里遮盖了楠巧的视线。
  “我的年纪本来就不小。”对方不以为然。
  端着茶壶到一旁的茶几上,楠巧一边玩着茶壶盖一边装作随意的问,“五月过后我就满二十一了……也该考虑下将来了……呃……我师姐说之前的帐房先生回乡养老,问我去不去顶替他。”
  “你会记帐?”牧岑风埋头写着什么,说出来的话不咸不淡。
  “简单的还是会的。”楠巧盖上茶壶盖又揭开,反复好多次之后眼睛瞟向牧岑风,“……说是要趁早。”
  牧岑风盖上手里的册子,又从一旁的书柜上翻出另一本,摊开,执起笔接着处理事务。
  “等……等你娶妻后,我总不能还留在你身边吧。我也会老啊,老得像柳嬷嬷那样。一生什么都没做……而且也不太合适……”
  “你想去就去吧。”
  楠巧握着茶壶盖愣愣的看着牧岑风,“那我真去了?”
  “去吧。”
  “那我真去了!”
  重重盖上茶壶盖,楠巧转身离开书房。
  从没有这样难过过。
  把脸埋在手掌里,光线由此被遮挡。
  楠巧本来以为一个人跑到清静的地方哭起来不会被人发现。可结果等到了凉亭,却没那么想哭了。
  于是用手掌托着脑袋在石凳上俯下身。人处在黑暗里就容易想起很多事。
  牧琬临走前别有意味的对牧岑风说,“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场合了。”
  眼神却是看向楠巧的。
  现在想起来,牧琬当时是不是无意中暗示了自己什么。
  好比“我哥跟你不可能哦”。或者“下次再见,我哥身边早就没你这个人了”。
  楠巧稍微模拟了下牧琬说这些话时候会用到的语气,后果是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嫉妒是从来都有的。
  为什么她可以做卫庭阁大小姐。
  为什么她可以学琴学画锦衣玉食。
  为什么她可以有牧岑风这样疼她的义兄还能嫁欧阳榆这样的丈夫。
  这样的问题时常在楠巧的脑海里冒出。
  有时候也想放下这些,只以自身为整个视线范围生存下去。
  但是做不到。
  并没有可以和内心生出的抵触情绪相抵消的任何快乐事情。
  想到这里楠巧的鼻子酸了下。
  她最最在意的。
  最最想要比过的。
  其实是牧岑风对她。
  从豆蔻年华的时候希望能时常碰见他,到后来希望能和他心平气和说上话。这些愿望都在时间流淌中一点一点实现了。
  可是。
  可是啊。
  可是还有个没有实现的愿望来着。
  希望变成他最重要的人。
  是这么想的。
  在每晚入睡之前会不经意这么想。有时候梦里梦见了他,坐在西院凉亭里弹起好听的曲子。两个人偶然会说上一两句话。最后他牵起自己的手,很自然很随意,好像经常这么做的样子,说,
  “走,去看看东院的浮萍开花了没有。”
  梦境太过美好,醒来之后只剩下零星记忆。无数次被虚幻和现实的巨大差异催迫得落泪。
  实现不了。
  那些梦和愿望。
  全都实现不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楠巧已经想到离开的说辞。一路往牧岑风书房走一路看着卫庭阁的样貌。
  如果不出意外,明天之后的自己就再也看不见这里的一切了。怎么说也是生活十多年的地方,就算一直不算喜欢,但感情还是有的。
  然而意外不像奇迹,它喜欢频繁造访楠巧,像是天上忽然落下的雨,就那么突兀的滴在楠巧的鼻头。
  一阵凉意。
  走进书房,牧岑风已经端坐在案前。左边书架的书散了一地他也没在意。
  楠巧见牧岑风正在忙,想着也不急着一时,于是开始清理一地零乱的书。
  初夏时分,下过雨后屋内要凉爽一些。楠巧捡得差不多,起身想推开紧闭的窗户透气。
  牧岑风从案上抬头看了她一眼,翻过一页纸问道,“你今年多大了来着。”
  果然记不得了么。
  楠巧没想太多,随口回道,“五月初五后就满二十一了。”
  牧岑风沉声说了句,“二十一……那也不小了。”
  “啊……是啊。我的大好青春都用来伺候卫庭阁少主了。”
  推开窗后泥腥味扑面而来。指尖沾上雨水,楠巧收回手用一旁的抹布擦着。
  身旁传来翻动纸张沙沙的声音。静默了一阵之后是他向来没有起伏的声调,“就在下个月选个日子,把婚事给办了吧。”
  “谁的婚事?”
  “你的。”
  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和谁?”
  面前的人执笔停在半空,连头都没抬,“和我。”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日光从厚重云层的缝隙中刺透进来。过完冬后的树梢已经长出半个手掌大小的新叶。西院的杜鹃依旧开得茂盛。
  笑容逐渐从僵硬的面部扩散开来。眼角形成明显的湿意。
  胸口有不断膨胀颤动的看不见的种子,像是马上就要破土而出。
  案前的人本身漠然的表情转为无奈与温柔,“所以等我比绥仁还要老的时候,也请你不要抛下我。”
  于是眼泪沿着脸颊滑落。
  梦境在云雾散去之后变得加清晰,最后成为化作细节透亮的现实出现在眼前。
  是这样一个春末夏初。
  万物以焕然的姿态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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