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日,那位姑娘在吴贞娘处整整练了一日的舞蹈,跳的是盛唐时期最红的胡舞《霓裳羽衣舞》,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那位姑娘虽已过学舞之龄,却天赋极高,吴贞娘一点即通,苦学不过三日,已将《霓裳羽衣舞》跳得轻盈之极、娟秀之极、典雅之极。
  一场习舞罢,那位姑娘换了衣衫便告别吴贞娘,从舞坊步行回凤翔居。
  如今正是六、七月的暑热之期,火辣辣的太阳如烤炉一般将地面烘晒得滚烫,即便已是日落西山,滚滚的暑气还是席卷而来。那姑娘手撑纸伞,才走了数步,已是粉脸泛红、珠流两颊。她见前方有棵高大的榕树,连忙轻步走去,身倚着粗壮的枝杆略作小憩居。
  天边的云彩被火红的落日映照得一片橙红,如一位窈窕淑女遇上心仪的少年时羞答答的脸面一般。这时,一位身着粗布麻衣的妙龄少女速速走近那位榕树下休憩的姑娘。她的右手紧拽拳头,在路过那位姑娘时,快速将右手伸去,那位姑娘很自觉地接过妙龄少女手中之物后,从衣袖中拿出一块丝帕擦了擦汗珠,随后若无其事般地走开了。动作非常娴熟,即便是从旁经过的路人也不曾觉察两位容貌秀丽的少女之间在传递物件。
  夕阳的余晖浅浅落幕在柳巷的方寸之间,红霞与汴河水天相应,宛若轻薄的粉纱正缓缓掀起糜烂的一夜。
  此时,凤翔居二楼的一间姑娘上房内传出一阵阵吵闹声,楼里的姑娘们受好奇心驱使,一个个悄悄躲在门口偷听里面的对话。
  这屋的主人名唤凤菲,是李妈妈最得意的姑娘,也是当今汴河最红的姑娘。在汴河上流传着这么一首诗:汴城朝雨细蒙蒙,客舍青青柳色新,百般红紫斗芳菲,青出于蓝胜于蓝。说的就是凤菲姑娘技压群芳,堪比当年红遍京城的李师师。
  突然,屋内的争吵声静寂了下来。坐在桌旁的李妈妈收敛起怒火,换上一副笑脸,从鼓凳上站起,缓缓走近凤菲,轻轻推了她一下,好声好气地道:“凤菲,人家童大人出手大方。去他府上跳舞也不是坏事。不就一、两个时辰的事吗?”
  第一百零八章 海棠阁(下)
  夕阳的余辉终于淹没到了前边一幢楼的屋脊之下,曼陀姑娘依然静默地坐在梳妆台前,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晃晃荡荡,似要夺眶而出,但她动了动嘴唇,强忍着不使它掉下。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小姑娘见镜中的曼陀一脸沮丧,忙放下手中的梳子,从旁递去一块丝帕,道:“姑娘,破苞是迟早的事,总以药糟蹋自己的身子也不是长久之计。琥珀早上去玄清观替姑娘卜了一卦,那道人说,姑娘会在今晚遇上如意郎君。”说着,还将那张签卦奉上。.
  曼陀接过签卦,无精打采地将它搁到梳妆台上,不言片语。琥珀见状,忙逗笑道:“姑娘这几日被妈妈关在月娇楼里深居简出,一定不知道这汴河上的趣闻,不如琥珀给姑娘说上一折。”
  曼陀依然默不作声,只静静盯着梳妆台上的那把水磨骨折扇。
  琥珀道:“琥珀听说隔壁凤翔居又来了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年过豆蔻。人呢是长得有几份姿色,你猜她为何坠入青楼?”
  曼陀眨了下双眼,但嘴始终紧抿。
  琥珀再道:“她是自愿卖给李妈妈的,听说卖价一百贯铜钱呢。你说,那姑娘卖给谁不好,偏偏自愿卖进青楼?”
  曼陀呆滞的眼光闪动了一下,刚想张嘴,又闭了下去。
  琥珀又道:“姑娘和琥珀都是苦命的人。若不是琥珀的爹娘走得早,琥珀怎么会进这种风月场?”唉!琥珀仰天叹了口气,“青楼里的姑娘就像牵在妈妈手中的木偶,身不由己。迟早有一天,琥珀也会走上这条路。”话虽酸楚,但曼陀还是不为所动。琥珀见曼陀还是不答话,知她还在生气送药之事,也就闭口,细心为她梳头了居。
  “破苞之夜”的装束甚有讲究,梳妆不好,影响受价,梳妆太过,又显妖媚,俗不可言。“破苞”前两日,李妈妈已通知了不少常客和京城贵人,还说,这次要破苞的姑娘超凡脱俗,貌若天仙,后宫的娘娘也未必及她一半。话是说过了,但妈妈的嘴巴就是这样,朽木也能说成金子。
  琥珀为曼陀梳好发髻后,便放下梳子问:“姑娘,你觉得这发髻合适吗?”
  逐月流星髻!曼陀默默念叨。普通家的姑娘,哪怕再穷,也要在新婚之日梳上百合点露髻,寓意和和美美、百年好合,可她们青楼姑娘却只能如逐月的流星,一忽便溅落在达官贵人的脚下,即使以后街头相遇,他也不会记得泛着曼陀罗花香的姑娘曾经为他献出过最宝贵的贞操。想着,曼陀不露半点笑意地点点头。琥珀心知曼陀还接受不了“破苞”的现实,本想再规劝几句,但话才到嘴边时,却见曼陀从梳妆台上拿过折扇,递到她的手中。
  “琥珀,你把这个给妈妈送去,就说今天对曼陀来说是出嫁之日。这把折扇是曼陀的娘亲临终所赠,也是曼陀的嫁妆。我要妈妈把这把折扇放在堂中最显眼的位置。曼陀虽为卑贱的青楼女子,但也是带着嫁妆风光出嫁的。”
  琥珀接过折扇,盈盈点头道:“姑娘说的是!”
  这把折扇是苏州城里有名的扇家制作的,经过精心打磨的竹骨晶莹剔亮,上面用银丝镶嵌出一幅“兰竹图”,扇面是一幅“牡丹斗妍图”,扇背题了一首李白的《清平调词》:“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真的是一把好扇赭!
  第一百零九章 蝶泪
  楼梯上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姑娘们见有人上楼,忙向楼梯口张望,却见那新来的姑娘踏着轻快的步伐走来,近她们,好奇地张望道:“你们都堵在凤菲姐姐房门口做什么?”.
  玉翠淡淡一笑道:“施姑娘,你可回来了,妈妈与凤菲姐姐正在房里争论呢,就为了今晚童大人府上献舞之事。”
  施悦纱蹙一蹙眉,疑问道:“童大人?哪个童大人?”。
  “就是昨晚吩咐封了月娇楼的童大人。”另一姑娘芙蓉道。
  话音刚落,施悦纱的面色一阵灰暗。昨晚,童璟带着一群士兵搜找朝廷反贼,若不是因为一把折扇让他从月娇楼中带走曼陀,只怕凤翔居也难逃查搜。她没有想到区区一支银簪就差点引来祸害。若是她被抓了,那……正想着,凤菲的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姑娘们见妈妈满脸怒气而出,慌忙让路。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回房梳妆!”妈妈一边叫呼,一边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去。听得出来,此刻妈妈的心里烦闷不堪。这回童大人处,她又要圆说去了,若是谈说不成,说不定还要赔上两个漂亮又没破过苞的姑娘。这些姑娘可是她花钱买的,可一旦送出,白花花的钱就如汴河的流水一般去了居。
  “妈妈!悦纱愿去献舞!”突然,施悦纱匆匆走向李妈妈,宛然一笑。那笑如冬日的梅花冷艳孤傲。妈妈之所以肯出重金教以舞蹈,就是看中她身上散发出的暗香。
  玉翠闻悦纱之音,顿然回首。她暗道:施悦纱进凤翔居不过数日,就毛遂自荐着想去大人府上献舞,她的心只怕根本不在凤翔居。
  李妈妈思量片刻,摇头道:“不行!你不能去!”。
  施悦纱只当李妈妈担心她的舞艺不够砸了她的招牌,忙双臂一展,原地绕了一圈,简单地做了一个舞转回红袖的动作。施悦纱身轻如燕,就刚才那一转,已是娉娉袅袅,宛若瑶池仙子。
  李妈妈没料到施悦纱这般聪颖,刚学短短三天舞姿已是那么优美,甚是满意。但一思到献舞之事,她还是摇头道:“悦纱,妈妈知道你外秀中慧,是个好姑娘,但你未上过台,也不知道如何博取大人们的欢笑。若是一着不慎,激恼了大人,妈妈我就是有百张嘴也辨析不清。若是大人一个不高兴要了你的脑袋,妈妈就是万佛之手,也无力回天。”
  “可是——”才要说话,李妈妈笑眯眯地拍拍她下垂的小手言道:“我们凤翔居可是汴河上一等一的名院,能来这里的都是王孙贵族。你想见他们,妈妈以后自会安排。赭”
  被李妈妈这么一说,施悦纱的脸瞬间一红,头忽地垂低下去。
  施悦纱这番少女怀春情状顿然引得李妈妈一阵好笑。她暗道:若是当年的玉青也如你这般怀情就好了。
  这时,伴随着一阵狂笑,凤菲的房门开了。她散漫地走出,愤恨地直视施悦纱,似所有的恼怒都集中在两颗小小的眼眸中,随时激发。她怠慢道:“你可是妈妈的新宝贝,妈妈怎么舍得让你去童大人府上献舞?”
  第一百一十章 刀影(上)
  施悦纱莫名其妙地笑言道:“凤菲姐姐多虑了。悦纱资质愚钝,又早过调教之龄,谈何与姐姐平起平坐。汴河的红人,悦纱不求,悦纱只求有饭食,有被盖,有房住。”.
  凤菲冷冷一笑:“你心里到底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告诉你,待你像我一样年过十八,如随即凋零的落花时,妈妈也会找其他人替代你。”
  李妈妈听之别扭,大吼道:“够了!”瞬间,全场一片肃静。凤菲的眼中满是泪花,是怨恨,是痛心,无人知晓,只是旁边的施悦纱望着,心泛酸楚。
  此时,楼梯上传来几声脚步声,随后就见芙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汇报道:“妈妈,童大人已派人将轿子抬到门口,说是请凤菲姑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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