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果然，未等天亮，完颜宗汉就用迷香薰昏守兵，救走了施悦纱。但，迷香气味太重，施悦纱亦受香毒危害，昏迷了过去。
醒来，已是另一方妙地。串串紫色小花悬挂于绿叶藤蔓之间，瘦长的荚果迎风摇曳，若一只只紫蝴蝶伸展着柔美的双臂舞动跌荡，叫人直直为之目眩神迷。懒
施悦纱躺在棚架下，抬手摘下几朵紫花，放在鼻尖嗅了嗅。瞬息，一股股清冽沁香萦萦绕绕在鼻头。这种味道似曾相识。有点甜，是甘甜，若山间直流而下的清溪；有点涩，是辛涩，如未熟透的柿子。
放眼遍野的紫藤，施悦纱有一息记忆的清晰。很多年前，她好像见过满山紫中带蓝，灿若云霞的紫藤。还有人在紫藤下告诉她，紫藤花必须缠树而生，是因为这花为情而生，为爱而亡。当时，她问那人：“那我是紫藤花？”他说：“你是藤，我是花。”后来，紫藤被毁，再没有重现生机。
当年的字字句句落在心上，声声逼出喉头的楚痛。两行苦痛的泪从眸中直直滴落。“原来秦方是他。”心口一热，越发想哭，“原来留守我心最深的人是秦方。”
抹泪的一息，心好像舒畅好多，若眼前的紫藤花开如醉，漫天盈藤。
这时，万籁俱静的紫藤园隐隐传来脚步声。施悦纱暗想紫藤是她与秦方的定情信物，莫非来人是秦方。忽地不假思索地转过身，笑呼道：“秦大哥，你摘紫藤园就是等……”转瞬，嘴角扬起的笑不知不觉地淡下去，“是你！你怎么会在紫藤园？”虫
完颜宗汉意外的欢喜，急忙上前一步伸臂抱过施悦纱，道：“清儿，你恢复记忆了？你记起紫藤园了。”
他的热情，他怀中的温暖足以在瞬间软化一颗不够坚定的心。但这一次，施悦纱很清晰，他足智多谋，他口中温柔的“清儿”不过是为他下一步棋子做谋划。
冷冷推开他拥抱的一刻，施悦纱微露如针脚一般细密冷淡的笑容，“你还没告诉我紫藤园的事？这紫藤是你种的？”
完颜宗汉微微沮丧道：“方才你唤我秦大哥时，我还以为你记忆恢复了。没想到你还是没有忆起过去。”边说，边环视紫藤一圈，“这些紫藤是当年你身怀倚萝时亲手种下的。你看，如今已开得娇姿夺目了！”
为他种下紫藤？！
落音的瞬间，施悦纱本来就冰寒的心愈发覆上一层冰雪。虽然她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但她清楚的知道，紫藤是属于她与秦方的情花，蔓蔓紫藤只为秦方开，秦方落……
完颜宗汉见施悦纱的眸中略有冷厉的寒光，微有一怔。但很快恢复笑意，道：“清儿，为了救你，我已经违背了父皇的旨意。从今往后，我不再是金国的汉王，只是你的丈夫。我知道睦州的紫藤对你意义深远，但……”说到“睦州”，他黯然地垂一垂目，随即紧紧握着施悦纱的手，依依不舍道：“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在这方紫藤园厮守终生。我相信，也有把握让这片紫藤开得比睦州更灿烂。”
他说得很深情，一不留神就易陷入温柔陷阱。
但一个做尽坏事的人再怎么努力也于事无补。更何况蔓蔓紫藤只属于她和秦方。
施悦纱怔怔甩开他的手，轻曼道：“汉王真会开玩笑。汉王舍得放弃江山吗？”
“我……”
豁然，施悦纱一个冷眼，抢语道：“你利用我逼迫郓王就范，又利用锦瑟帮完颜晟得到破解盟约的密函。我还能相信你吗？你的心在女真族，你的手沾满了汉人的血，你的志更虎视大宋的江山。我施悦纱可是一个汉人，一个懂得廉耻的汉人。和你在紫藤园共度余生……”她冷冷扬一扬嘴，随即狠狠逼视完颜宗汉，愤然道：“简直就是在玷污紫藤。”
这一刻，完颜宗汉有一瞬恍然的招架不住。凝滞在脸上的笑意一分一分淡去。
他不语，好像是一种感愧。她亦不语，唯转过身，落目风中飞扬出曼妙姿态的紫藤花。
仿佛间，她好像回到了睦州，回到了秦方的身边。她极力地回忆她与秦方惜别紫藤的根源。豁然一个醒然。原来蔓蔓紫藤是被昏庸无度的宋徽宗南下采石所毁，而她也早早跟着秦方参加了方腊起义军。
宋国的皇帝只钟情他的后宫、他的舞蹈、他的字画，只重视万寿山那堆染满民众鲜血的石头。这样一个皇帝，这样一个国家，又何必为它效劳，为它牺牲？闻完颜宗汉的一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时，真的有一霎那的冲动欲放完颜宗汉一马，逍遥远离拂尘。但，她是汉人，汉人再多的过错，也由不得他们外族人乘火打劫。
狠狠捏了捏拳头，她转过头。此时，完颜宗汉出乎意料的意态闲闲。迷蒙若雾的眼神好似在告诉她，华美的万千世界只如一片浮云，寻过、飘过，也就罢了。他真正在乎的只有这方紫藤园。
见施悦纱转身，他偷偷收敛起面上不经意间流露的悲恸，问：“清儿，你可知这原是什么地方？”
那一刹那，施悦纱的心真的又一次软去。但仅仅一瞬。随即，冷冷道：“请汉王记住，清儿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施悦纱，是……”报仇二字她没有直接说出，毕竟完颜宗汉聪慧过人，过多的暴露心思，只怕仇没报成，反而自己落了他人的圈套。顿一顿，漠不关心地道：“这是什么地方？”
完颜宗汉微微流转迷茫，叹息道：“记得数日前，施姑娘曾以母妃是汉人为由，劝我不要动汉土的脑筋。这里便是母妃的墓地了。”
“京娘？！”
施悦纱还未及说话，完颜宗汉已转身向着紫藤园深处走去。施悦纱默默跟着，脑子里转过无数的念头。京娘的墓地为何在这里？她又为何以钟情紫藤？
第一百九十章 燕双飞（下）
过两个时辰，果然在蔓蔓紫藤的边缘见到一个青冢。冢前的碑文经过日晒雨淋早已模糊不清，隐隐似有“珠华”二字。完颜宗汉在冢前拜了拜，道：“母妃名唤珠华。意味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春生根，夏长叶，秋开花，花与叶永不相见，被世人誉为永远无法相会的悲恋。闻花名的片刻，施悦纱有一息的茫然，“她明明叫京娘，为何更名珠华？”懒
完颜宗汉满腹心事道：“珠华是当年父皇的赐名。母妃难产体弱而亡，就像一朵凄凉的曼珠纱华，虽是无与伦比的美，却是昙花一现。”他垂下眼眸，声音在呼呼的风声中渐次低去，“父皇与母妃的故事就像彼岸花彼此相知，却彼此天各一方。我不希望你、我也是如此，所以四年前，我把你带到这里，重新种上紫藤萝。”
他说得很动听。彼岸花的故事亦让人情不自禁地在心中涌起莫名的悲凉。
但这一次，施悦纱清晰地晓得他在撒谎，悲哀的彼岸花不过是他又一个计策的开始。
她泼一碗冷水道：“彼岸花虽悲，但还深藏真挚的情感。而汉王与民女之间恐怕连披岸花也配不上。”
他的神色尴尬和黯然。嘴角微有抖动。看得出来，他想说什么，但终是没有道上，转身失落地离去。
他的背影很是悲恸，看着令人心生难以言喻的痛惜。尽管施悦纱亦姗姗流下两滴清泪，但仅此两滴。一滴是为京娘的不值，另一滴是后悔当年错误地为他摘种紫藤。虫
紫藤园很静，静得几乎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喘息声，急促而又粗糙——如今在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紫藤园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要他无声无息的消失恐怕并非难事。思及一个“死”，内心骤然生出夹杂着不忍、心痛的愉悦感。但仅仅一瞬，她又心念一转——让他安静地平躺在紫藤园下，岂不玷污了紫藤的心魂？秦大哥毕生的心愿是为百姓谋福。他死了，汉人百姓就可以脱离苦海了么？宋国就不再遭受侵略么？
施悦纱狠狠掐了一把雪白的膀臂，硬硬咬了咬舌根，暗道：要救宋国唯有他了。
第二日，施悦纱乘完颜宗汉不注意，偷偷在京娘的坟边寻了几棵当年未处理尽的曼珠沙华根系，随后将它们磨成粉状，藏在身边。
第三日，施悦纱给完颜宗汉留了一封书函，约他明日午时京娘坟前见。
第四日，施悦纱早早在京娘坟前守候。
过巳时，闻脚步声，轻轻道一声：“你来了！”
天不冷，但四周的空气异常的凛冽，吸入鼻中，不由蔓起一层清明如水的心智。
他面带淡薄若雾的笑意，缓缓走来，仿佛知道一切策谋，近施悦纱，只寥寥“嗯”了一声。
施悦纱转过头，一手指向王妃的墓碑道：“京娘身为一国皇妃，墓穴仅方圆一方，实在也太寒酸了。只怕京娘并未得宠，或者曾经惹恼过皇帝。”见他深邃的眼眸掠过一丝惊诧，续而放声道：“京娘是一个汉人，而完颜晟是一国之君，而且还是野心勃勃的君主。民女猜测京娘并非难产，而是知道了完颜晟的野心，被他谋杀。”
闻一个“杀”字，完颜宗汉突地一怔，目光似流光清浅地掠过施悦纱的脸庞。虽然他已经无数次这么凝望施悦纱，但唯这一次，他有一丝的颤抖。
施悦纱扑通下跪，乘机再道：“汉王机智，汉王不会不懂不为己用，必杀毙的道理。如今，汉王与皇帝反目，你说皇帝会不会防你？”
完颜宗汉一把拉起施悦纱，正色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身为皇室子孙，我不会弑父。”
“你不杀他，他便会杀你。”施悦纱情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