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端木堇幽幽叹息,旋即平伏下心绪,静静道:“送你离开金国的那日,我与耶律大哥在回去的路上,遇上前来围剿的阿布达。他们人数众多,耶律大哥为了掩护我,不幸被所抓。后来……后来……”顿一顿,心绪微微激动,“是我害了耶律大哥。当日若我与你一同回宋,大哥就不会不辞而亡。”
  施悦纱虽不明白她说些什么,但清楚耶律兄的死与她有关。
  心有几分颓闷与哀伤。
  “端木姑娘,你别这么说,其实……”
  端木堇愈发泣得厉害。施悦纱听着寒心,稍稍安慰道:“你这么伤心,耶律大哥如何泉下合眼。”
  “合眼?”端木堇意外拂一拂泪,抽一口冷气,道:“孽缘,真是孽缘!”声音愈渐凄楚,似乎沉溺在不堪回首的往事重负中,“那时,我得知耶律大哥被抓,就偷偷潜入上京欲救大哥出来。在监狱里,我见到完颜宗汉拿着皮鞭、烙铁、夹棒欺凌大哥。我知道,他是因为失去你而绝望、残酷至此。但大哥答应过我绝不说出你的行踪,所以面对严刑拷打他不泄露半句,终是支持不住而尽。”说到一个“尽”字,她异常的激动,愤愤拽紧了手中的茶杯,许久才一字一字复道:“想不到大哥生是因他,死亦是因他!”
  还是因为我……施悦纱悲痛地换一口气,问:“那你找完颜宗汉报仇了?”
  端木堇沉声道:“找了!可惜失败了。”停一停,“也算我自不量力。去找他算账,不过自投罗网。他为了从我那里得到你的消息,威胁我,鞭打我。我原本对女真人并无仇恨,即便攻宋,我也觉得那只是国家与国家,皇帝与皇帝之间的事。与百姓无忧。但经过那件事后,我恨透了他。他要得到你的消息,我偏偏不给。即便是死,我也要化作冤魂看着他生生世世受尽情感的折磨。”她说得很强硬,但目光中茫茫然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
  施悦纱低眉垂目,只觉一颗心好似在风浪中翻滚,沉浮不定。
  过良久,方抬头凝眸于她问:“那后来呢?”
  端木堇饮过一口茶,强忍落下的泪,道:“若是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偏偏阴差阳错地被路过监牢的宗雅所救。”话到此,她的神情愈加的复杂难言,“谁能想到是我曾经爱慕过的楚仲翰害死了大哥,而我又被曾经我陷害过的完颜宗雅所救。这不是冤孽,是什么?”许是过于惊动,她手上的茶杯一滑,落地的瞬间碎了个七零八乱。
  她弯下腰,抖抖索索地拾起数块碎片。施悦纱亦屈背帮助。
  碎的是杯子,伤的是一颗炙热的心。
  施悦纱虽不晓得端木堇何以伤害宗雅,但暗猜定与她丈夫耶律兄有关。过片刻问:“完颜宗雅知道你害他之事?”
  端木堇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望着施悦纱,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但自被逐出完颜皇室后,他变了好多。他救我的那日,我问他:‘你为什么救我?’他说:‘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错。’后来,他把我安顿在此。并常常劝慰我放下仇恨的心。他说,他曾经因为仇恨,失去了至亲的人,他不希望我亦因为仇恨而无法自拔。”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一梦浮生念初衷(下)(大结局)
  “那你放下仇恨了?”
  端木堇的目光渐渐往下,落在手上破碎的茶片上,“破镜尚难再圆,更何况是这杯子。”她淡淡叹息:“若说放下,我的心还是恨的;但杀了他,我又良心不安。”
  施悦纱“哦”了一声,静静抹一把她眼中哀伤而又悲愤的泪。
  虽然,她不知道过去的岁月中端木堇的身上到底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情,但她相信随着岁月的流逝,再激烈的经历也会像淤泥一样沉淀在河床之下,被新的淤泥所覆盖。
  静,静得连最后一丝余晖亦悄然落去。这时,完颜宗雅端了一盆清水进屋,道:“六嫂,现在我为你驱毒。”
  闻声,端木堇一怔,无光的目色亦在瞬间一闪,“悦纱,你中毒了?完颜宗汉居然会让你中毒?”
  施悦纱向宗雅摆摆手,随即向端木堇细细道了一遍来金国欲杀完颜宗汉的事。说到清凉寺的老僧,宗雅一悚:“我怎么不知道清凉寺有什么七旬老僧。还有珠华王妃也不曾避难清凉寺。”
  “那珠华……”施悦纱刚一速问,见端木堇黯然地低下头,目光直直落向帕上戏水的一对鸳鸯,顿然住嘴赣。
  宗雅道:“我只听人说,父亲很爱她,死后将她葬于与世隔绝的彼岸花园。虽然父亲一次也没去过彼岸花园祭拜,但他房前的小院摘有彼岸花。想必还是时时念着她的。”尽管“父亲”二字他说得轻若细蚊,几乎听不到,但每次说到这里,他总是不经意的顿一顿。片刻,复道:“父亲这么爱她,想必她也是爱他的。”
  “爱?爱她干嘛亲手杀她?”施悦纱不屑道。
  宗雅平静的目光中隐有一丝哀意,“估计是像六嫂一样的仇恨吧。不过仇也好,恨也罢,都带去了茫茫未知的黄泉。”
  闻音,施悦纱的内心如嚼蜡一般说不出的疼痛。睫毛上像蒙上一层模糊的纱帐,看出去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雾。
  仇恨、怨恨夺走了多少善良的心,让多少双洁净的手染上了罪孽。可这一切又似乎是无法阻止的必然。完颜宗汉曾经说过,一山尚不容二虎,更何况是国土。宋国的疆土写着赵氏的名字吗?凭什么女真人只能龟缩在长白山?
  错的不是女真族,而是人无限的***……
  也许只有死人才明白再多的***、再多的仇恨终究化为沧海桑田。
  腹中隐隐作痛,好似有人的手爪在搅动五脏六腑,许是箭毒发作了。施悦纱有意识地哆嗦一下。
  宗雅见状,忙点了几道施悦纱的穴道,“六嫂,这毒虽不剧烈,但若不在三个时辰内解去,还是有丧命之危。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就让……”
  “不用了!”施悦纱依是摆手,轻轻锤一锤胸口,“我本来就身负剧毒,再多中些毒也无碍。”
  “可是……”
  施悦纱一把推开端木堇,凝望于幽幽燃烧的红烛,道:“本来三年前,我就已经是死人了。后来,体内的毒素两两相克,又活了过来。”端木堇略有一恍,但只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许是风大,烛火忽大忽小悠悠地晃,就像人哀痛的心。施悦纱复道:“原本以为阎王不收留我是要我替宋国报仇,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即使完颜晟死了、完颜宗汉死了,若干年后,还会有他们的子子孙孙仇视汉人,为祖辈报仇。”
  端木堇依是不言,只紧紧搂过施悦纱,汩汩地落泪。
  在四周清冷空气的促动下,她的记忆略有恢复。她开始知道她是为了秦方而入坠青楼,亦是为了秦方害一位姑娘被官兵带走。而那位姑娘就是眼前凄凌的端木堇……
  思及片刻,施悦纱胸口有被毒蛇咬伤的疼痛,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剧痛慢慢扩散。过后身体越来越软,力气也一分一分消失。再后,连头脑都有明显的不清晰。
  宗雅见施悦纱面色苍白,连忙又点了她两道穴道,并让端木堇把施悦纱的手放置水盆中。施悦纱头脑发昏。倦累的眼皮不听使唤地合上合上。
  茫茫然好像在昏暗的烛光下见到秦方正站在云蒸霞蔚的紫藤下对她怅懵的笑。他说:“伊之情分,遥寄孤雁,久伫天涯。”她不言,唯盯望他,愧疚地叹息……
  这时,施悦纱忽感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上滚落下来。心、肺、肝都有狂烈的炙热感。一时难熬,她热醒了,稍稍动了动手脚。
  “别动!就差打通最后一道经脉了。现在若是出了差错,会导致经脉血液倒流。”宗雅急道。
  施悦纱见宗雅半是焦急,半是关切,知道他是好意相救,便应许了。
  再过两个时辰,毒素完全从掌心中逼出。顷刻,纯净清澈的一盆清水变成了一潭乌黑的墨汁。流出的是毒,亦是往昔的仇恨。
  端木堇见施悦纱气色大好,微微抿嘴一笑,道:“你们都累了。我去弄点好吃的送来。”
  施悦纱点点头,随即目落黑水,问:“宗雅,如果你是金国皇帝,你会侵占汉族的江山吗?”
  “我……”宗雅顿然眉心曲折,膛目结舌。沉思片刻方道:“我现在已经被踢出完颜皇室,还谈什么做金国皇帝。求个平平安安便是。倒是六嫂,有何打算?要不要再找我六弟?”
  “不!”施悦纱急速一个反驳。旋即微微冷下脸,愁眉深锁,“再回金营会重燃我的仇恨。你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我不想伤害你的亲人。我……”
  正说话间,端木堇提着膳盒,推开屋门。“你真不打算再见完颜宗汉?”她涩然地问。
  施悦纱神色痛苦道:“在我的记忆里只有秦方。汉王许是节外生枝。”
  “秦方?”端木堇一怔,复问:“什么记忆?”
  施悦纱本不想说失忆之事,但一时失口,只好原原本本说起完颜宗汉利用锦瑟,锦瑟又下毒害她,随后她失去记忆,唯记得施悦纱和秦方两个名字的事。
  听施悦纱讲完,端木堇黯然地搁下膳盒,又微微低下头,心虚似的不敢看她。施悦纱惊愕道:“端木姑娘,你怎么了?你认识秦方?”
  宗雅亦速然地浮起好奇的表情,“堇儿,你日日念着六嫂,怎么……”
  瞬息,端木堇呜咽不止地下跪,“秦方是我三哥哥。你念的最深的是我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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