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心事从来欲语休
云健的面孔明显的有些消瘦,眉宇间也被一丝愁绪代替了初见时的明朗。
“你不该追过来的,清宁,以后别这样了,做什么事之前先想一想,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什么事情,都是好好活着才有希望,你明白吗?”云健柔声道。
清宁又点点头,她不知云健所说的希望在哪里,但想,即然他说有希望,就一定会有希望吧,健哥哥从未曾骗过她。
皎洁的月色透过树木的缝隙洒落下来,在地上绘出斑斓的月影,如一片片白色的碎玉洒落林间。月色洒落在云健的面颊上,同样也是斑斑驳驳的,让清宁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觉得他似乎心事重重,她想问问他在忙些什么,进宫做什么,是去看她吗,张了几次嘴,却没有问出来。
良久,云健叹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们一前一后在夜色里向前走着,不快也不慢,将到城墙边,云健停住脚步,月色下眸光闪动,轻声道:“清宁,我就不再送了,你这些日子在宫里让岐伯好好给你将伤治好了,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好吗?”
清宁点点头,目送着云健的身影消逝在黑暗里,方才跃过城墙,向皇宫方向而去。她沿着长街信步而行,夜半的路上寂静无比,远处传来更鼓声,已经四更天了。清宁身后,远远的一抹白影隐隐约约的尾随着她,直到她跃进宫墙,回到芙蓉殿,方才转身离去。
云暎居然还在窗前站着,也没点灯,殿内漆黑一团,只有从敞开的窗户泄下一些微弱的星光与月光,微微照亮了窗前的尺许之地,显得他的身影更加的寂寥与孤独。
他看着清宁从院墙上飘然而下,落在窗前的地面上,像月亮上掉落下来的一片月光花瓣,眸中不自禁的绽出喜色,几个巡夜的侍卫发现了清宁的身影,一齐刀剑出鞘,向清宁的方向奔来,被云暎轻轻的喝止住了,那些侍卫看清了人,也都识趣的退下去了,一时间院内又空寂起来。
云暎打开房门,将清宁拉了进来,他的手冰凉,想是在冬夜里站得久了,他用力的握着清宁的手,将清宁带到床边,给她盖上锦被,轻声道:“你也累了睡一会吧,天都快要亮了。”
清宁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歉疚,他居然也没问她到哪去了,见了谁,只是让她好好休息,作为一个九五之尊,他能如此,真正难得,而他自己却也是一夜未睡,到五更天,又要上朝去了。
到底要不要告诉他极乐之毒的事呢?在见过了云健,听到他说到希望两个字之后,又面对着如此温柔体贴的云暎,清宁更加犹豫不决起来。
此后的几天,岐伯越来越忙,眼睛也已经熬得通红。经常是每次来到清宁处,只呆上小半个时辰,将药物饮食都安排好,便匆匆忙忙回到他自己的住处去了。
清宁自从上次出城之后,便总想再到山林里去呆上一会,再加上如此一件惊天震地的大秘密压在她的心里,让她难受之极,只觉在这厚厚的宫墙里面,仿佛连气都有些喘不过来了,于是终于在几天后的半夜,清宁又忍不住偷偷的溜出去,以她的身手,要想不被人发现,轻而易举。清宁早就与殿内各宫人内侍言明,除非她吩咐,否则入夜之后,任何人不得出入她的寝殿,她自幼独居惯了,受不得屋子里有生人。另外也防她半夜用功,会被别人撞见。一应伺候的人也都遵行不怠,不敢稍违。他们早就对这个美貌如花,却行动飘忽的贵妃心存猜测,更何况这些人里面不但有水清扬安排的人,还有云健安排的人,都是受了嘱咐,特来保护清宁的,清宁有什么吩咐,自当照办。
天京城依山而建,东北西三面皆是山脉环护。顺着上次追踪云健的方位,出城没多久,便是莽莽苍山。当置身于充满草木气息的山林中时,清宁只觉说不出的舒适畅快,在深深宫墙内郁积下来的憋闷之气只有在这里才会被一扫而空,消散在冬夜寒冷幽深的山林间。
清宁放慢脚步,在林间自在的游荡着,时而落在地上,时而踏上林梢,衣袂飘荡,长袖曼扬,放任自己纵情在这山野之间,在她内心深处,只怕还是这苍茫山野才是真正的心之归处。
此后两天,清宁欲罢不能,每日深夜都悄悄溜出去,到山野间游荡一会儿,舒展身心,透透气。
在山间闲逛了一会儿,清宁突然想起,云健来到天京,会住在哪儿呢,会不会是住在宁王府呢?
思虑间,脚步却已经转向了回城方向,跃过城墙,向着记忆中宁王府的方位行去。
夜静无风,月朗星稀,积雪映着月色,皎皎如银。长街空寂,一个更夫刚从一条路上转过来,一边敲着梆子,一边嘴里还哼着曲儿。清宁从未见过更夫打更,觉得稀奇,于是悄悄跟于其后,看他都做些什么。更夫沿着长街慢慢前行,月光皎洁,将他的影子清清楚楚映在地上,不经意间一低头,却看见他的影子旁边朦朦胧胧的似乎还有一个影子,不禁吓了一跳,细看时,却又没了。
这一下,更夫全身寒毛倒竖,更觉冷了起来,又不敢回头看,传说人在夜里行走时,肩头有两盏灯,会阻止鬼怪近身,向哪边转头,就会将哪边肩膀上的灯吹来,鬼怪便会近前来。更夫战战兢兢,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只想赶紧打完这趟更,回家睡觉,不自觉的便将梆子敲得急了起来,点数也忘了,瞎敲起来,许多人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听到这紧凑急促的梆子声,只当是天要亮了,不免奇怪今夜怎么如此之短,刚睡一会儿便要天亮,但多年习惯使然,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摸黑穿衣起床,好作生计。更夫这一害怕不要紧,不知让多少人白白早起了两个时辰。
更夫走了一会,越来越觉着不对,也管不得肩头上的灯灭是不灭,终于忍不住回头一看,果然一个白衣女鬼飘飘悠悠跟在身后,见他回头,对他微微一笑,飘然远去了。更夫这一吓非同小可,梆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等女鬼不见了踪影,方才出了一身冷汗,渐渐回过神来,拾起梆子,一边快走,一边回思,只觉这女鬼长的极美,倒也不害人,刚才也没看得清楚,要是再见到,定要细看一看,估计这辈子也见不着这样美的女人,只可惜居然成了鬼。这更夫还真算得胆子大的,一般人,只怕吓死过去也有可能。
清宁跟了一会儿更夫,时间便有些晚了,今夜无法再去宁王府,只好明日再说。
次日一早,清宁小睡了片刻,刚刚睡醒,负责伺候她的一个宫女一边伺候清宁梳洗,一边悄声说道:“娘娘,如今夜里冷,外面更冷,娘娘睡着时小心些,别着了风,伤了凤体。”清宁一怔,不知她是何意,难道她知道了什么不成,抬眼看去,宫女却又在一心一意给她梳头,不再说什么。不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一怔,她伺候清宁也有些天了,算得上是清宁的贴身宫女,清宁居然都不知道她叫什么,但娘娘问了,也只好低声回答:“回娘娘,我叫如心,娘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清宁低喃道:“如心,如心。”又道:“谢谢你提醒,我不怕冷。”
如心听了,一时无语,只专心给清宁将头梳好,才道:“是,我只是想让娘娘小心些,这里不比别的地方,更要冷些。”
清宁不置可否,岐伯却已到了,看着内侍预备好早膳,不复往日的着急忙慌,笑容满面的走了进来,给清宁把脉。把了一会脉,却又眉头一皱,训起话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这身体可是你自己的,别人再怎么下功夫,你自己不在意,又有什么法子。老实说罢,这些晚上为什么没好好睡觉,这人活着,就得睡足了觉,身体才能好,特别是像你这样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女孩子,睡不好觉,老得就快,你知道不知道。我一天不提醒你,你就把我说过的话当成耳边风,瞎糟蹋自己,明儿我就写封信给你哥哥,让他赶紧从北绥赶过来,放下那些个没完没了的国家大事,好好管教管教他这宝贝妺妺,我老头子管不了了,不行,现在就写。”说着,就气呼呼的要纸要笔。
清宁笑嘻嘻的看他,也不答话,更将岐伯气得直吹胡子。
正这时候,云暎下了朝来了,要与清宁一同进早膳。岐伯正闹着,却没注意他进来,等岐伯发现龙章帝就在身后,再躲已来不及了,只好含含糊糊的问了声,作势要行礼,心里却在想,看在你快要死了的份上,给你行个礼,都说人死为大,我也不算太吃亏。
龙章帝云暎却没想让他行这个礼,他知道这些草莽人士不惯于这些规矩,也知道这些人并不将什么皇帝大官放在眼里。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们对皇帝无所求,自然不愿意行礼,莫不如卖个人情。还没等岐伯弯下腰去,云暎便伸手亲自将他扶住,口中道:“免礼,早听说您老人家医术如神,怕你嫌礼数哆嗦,不愿意见朕,也没相邀,今日即然偶遇,不必如此多礼,朕正好还有事要请教老先生。老先生请坐。”他说完,咳嗽了两声,自己在椅上坐了,内监忙在下首摆了张椅子,岐伯也不客气,径自坐下。
云暎必竟是一国之君,说出这种奉承话来,比之旁人更加不同,份量大得多了,岐伯听得心花怒放,脸上不自禁的得意起来,一捋胡子,故作严肃道:“哪里,哪里,皇上过奖了,我也只不过稍懂些皮毛,顶多是比别人懂得皮毛多些而已,绝对谈不上什么医术如神。没想到皇上虽然年轻,却能够如此礼贤下士,谦和有度,嗯,是个有道明君,看来我朝社稷有幸,黎民有幸啊。”皇上拍他的马屁,他便也礼尚往来,给云暎戴了顶高帽。
岐伯一本正经的说这些官面话,清宁从所未见,不禁笑出声来。那两人却均装作未曾听见,依就互捧。
云暎又道:“先生过誉,在其位谋其政,份所应当。宁妃这些日子蒙先生劳心竭力细心调理,气色大好,先谢过了,不瞒先生说,得知宁妃患有心疾,朕也曾让宫内太医诊治过,他们也都算是天和国内的名医,却均不敢下确论,医术实不及先生之万一。幸有先生在此,方能解朕之心忧,如太医院能有先生这般高明之士,幸何如之。”这一番马屁下来,听得歧伯更加得意非常,只觉云暎实是个大大的明君,如此明君,如果英年早逝,那真是可惜之至。看着云暎脸色更加不比往日,咳嗽得也厉害了,忍不住就想将他中毒之事说出来,却幸好还有一丝理智尚存,瞄了清宁一眼,强忍住没说。
清宁听他们说了半晌,看云暎时不时的嗽上一声,心中有些不忍,看岐伯神色也有些犹豫不安,知他也不是那种狠毒之人,再加上云暎对他如此赞赏有加,只怕已被奉承得动了心思,心想这事还需想想,不能冒然出口,便道:“你们先别说了,我有些饿了,吃过饭再说不迟。”
云暎听了,吩咐摆膳,一边对岐伯道:“先生是否已用过早膳,如没用过,一起用些吧,不必拘礼。”天和国的礼数本来就并不十分严格,大臣与皇帝同桌而食,倒也不算逾矩。但岐伯已吃过了,云暎便吩咐人把岐伯让到偏殿,好生伺候,他用过膳后还有事要请教。
云暎与清宁在这边安安静静吃早饭,岐伯在偏殿却是坐立难安,不知云暎到底想问他些什么,又想这样一位明君,要是死了,还真是有些可惜,倒底要不要说出来,真是愁事一桩,本来他为了与清宁赌一口气,免得清宁说他不知道极乐之毒的辨识与解救之法,那可是极丢面子之事,岐伯又怎么能在一个年轻姑娘面前丢这么大的面子,是以这些天来他废寝忘食,翻遍医书,费尽心思,于昨夜刚理清了思路,觉得有六七分可行,今日便兴致冲冲的来向清宁显摆,被云暎这么一打岔,又发起愁来,本来就不多的胡子不知又被他捋掉了多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