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天堂之舞（4）

  终于有机会报复了。□□暴发以后，邹艳玲带头造反，成了风云一时的人物。歌舞团的领导都被关进了牛棚，妈妈也被关进去了，因为妈妈是知名人物。妈妈每天和李团长他们一起胸前挂着纸牌，头上戴着高帽，脸上涂着油彩，被押到主席台上□□，押到大街上示众。妈妈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弱女子，她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要遭受这样的羞辱和折磨，若不是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妈妈真的想一死了之。妈妈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了菁儿，遭再大的罪，也要忍着，她不想让我也成为孤儿。
  几个月后，其他人都从牛棚放回家了，因为他们都认罪坦白，得到了宽大处理，牛棚里只剩下李团长和妈妈，因为他们不知道怎样回答邹艳玲对他们提出的问题——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妈妈就关在李团长的隔壁，有一次她听到李团长问邹艳玲，你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邹艳玲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说，我哪一点不如她？而且我一直是跳外国舞的，为什么不让我主演《流浪者之歌》？李团长平静地说，当初我作出这样的决定，也是经过慎重考虑，完全是基于演员对作品的理解和表现力，没有其他的任何想法。
  邹艳玲冷冷地笑了，说，你有这么光明磊落？没这么简单吧，还是好好交待你和她之间的特殊关系吧。
  见李团长不再说话，邹艳玲故作亲和的样子，轻声对李团长说，说吧，我保证，你们之间如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会替你们保密。我只想你对我说实话，说了实话，你立即就可以从这儿出去。我的要求不过分吧，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也就不会不明不白了。
  听了邹艳玲的话，李团长哈哈大笑起来。他用嘲讽的口吻轻蔑地对邹艳玲说，你从学校毕业后，是我亲自将你挑选到团里的，以前我只是觉得你的虚荣心强了一点，当初，在你落选之后，看到你消沉的样子，我也曾感到难过，甚至还想找机会补偿一下。但我没有想到你的内心世界如此狭隘和肮脏！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不能演主角的原因了：你不配！
  愤怒的火焰在邹艳玲的胸中熊熊燃烧起来，她大声地将手下的人喊了进来，将李团长用麻绳捆起来吊到屋梁上，接着就是一顿毒打。那叭叭的皮带声和李团长惨叫的声音，就像刀子一样扎在妈妈的心上。
  妈妈心里凉透了，她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变得这样残酷？以前都是朝夕相处的同事，转眼间却像仇人似的，想着法儿将人往死里整。尤其是邹艳玲，如花似玉，年纪轻轻的，她的心却一下子变得如蛇蝎一般歹毒。这人性是什么？为什么这样捉摸不定？这个世界真的让人感到无比的迷茫，妈妈有生以来还从没有感受到如此的恐惧，这恐惧就像巨大的雪崩一样，顷刻之间让人失去了生还的任何希望。
  摆在妈妈面前有两条路，一条就是违心地承认自己和团长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可从今以后，自己如何做人呢？那是比死还要难受的呀！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折磨完李团长，下面就轮到自己了。与其被他们没完没了地折磨下去，还不如自己了结。想到此，妈妈心一横，一头朝墙上撞去。
  妈妈就这样走完了她三十年短暂的人生历程，在那个混沌的年代，一个弱女子，为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除了一死，还能有什么办法？但是谁也不知道妈妈走上绝路的真正原因，只有团长和邹艳玲心里清楚。
  听了妈妈的话，我觉得好像有许多锋利无比的箭从胸中穿过，我失声痛哭起来，为妈妈，也为自己，更为那个人性扭曲的时代。
  妈妈已经是泣不成声，她用手指轻轻地替我抹掉泪水。过了一会儿，妈妈关切地问我，后来你和爸爸是怎么回到老家的？
  我告诉妈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城市开始搞下放，因为爸爸的老家在南部的山区，所以下放的事就摊到了爸爸。其他人家都想着法儿赖在城里不走，可爸爸却像得到解脱一般。
  说到老家，妈妈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妈妈说老家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我告诉妈妈，老家的乡亲们在我们落难的时候接纳了我和爸爸，爸爸一直是这些山里人的骄傲，因为爸爸是这个小山村惟一的大学生。回到老家以后，我们吃的穿的、用的，全是乡亲们送的，手上长满老茧的山里人，却有着世界上最善良的心肠。
  在我十岁那年，爸爸又成家了，我喊她婶，婶就像疼亲儿子一样疼我，后来婶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疼我。
  妈妈说，她在天堂看到这一切，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真的为我和爸爸而庆幸啊。
  婶和乡亲们对我好，我心里知道。可我的心里还是想省城，想歌舞团的那个小院，更想妈妈。所以我常常在夜晚的时候，一个人站到小山顶上，我知道远在天堂的妈妈，会用她温柔的目光抚摸我。
  一九七七年，爸爸可以回省城了，调令都寄到村里来了，婶也劝爸爸带我回省城，可爸爸却说，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了。那时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肯回去，现在我才知道，爸爸一生都为妈妈的死而痛苦啊。
  我做梦都想着回到省城，我是在那儿出生的，那儿有我童年的梦。爸爸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过几年，你自己考大学回省城吧，爸爸是一辈子也不离开老家了。在这个小山村教孩子们念书，很好，这儿很清静。爸爸的声音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