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卷 熬鹰
初一过后,临安城又陷入了冬之寂静中,雪渐渐化了,腊梅也渐渐落败了下去,街头巷尾的小商小贩们少了下去,天仿似更冷了些,连最勤奋的人也开始贪恋床间的温暖了。
祝九蜷在被窝里,眯着眼睛,醒了好久,却是动也不想动。
起床、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会儿,冬溏推门进来,端了盆热水,道:
“二少奶奶,醒了吧?今天是个大日子,有个公主要被嫁到突厥去,那边的王子过来迎亲了呢!”
祝九听罢,事不关己的“哦”了一声,转过头去,复又闭上眼睛,喃喃道:
“我睡着了,不要吵我。”
说罢,顺手将被子盖过头顶,一心一意的会起周公来。
身后一片寂静。
恩,这次倒是乖得很,不让吵便不吵了,真是少见。
床外侧忽地向下沉了去,有人紧挨着她、坐了上来。
谁?
或许是冬溏?
才懒得管,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罢,依旧闭着双眼,动都不动。
被子被一双大手拉了开,一束光亮洒了下来,她觉得眸子刺痛,眯起眼不耐烦道:
“干什么?!”
一声低沉的笑声响起,道:
“怎么,不去看看公主和亲么?”
祝九“嗖”地一下将被子撩开,望着身旁的人,道:
“有什么可看的,又不是嫁到你家给你做三老婆!”
岳云笑得更深,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问:
“你嫁进来这么久,都未曾上街逛一逛,今日难得清闲,可愿随我走一走?”
这话一出,祝九倒是来了精神,笑道:
“真的么?好啊,我现在就可以起床了!”
言罢,一骨碌爬起来、几下穿好衣裙,迅速梳洗了一番,而后便打开衣柜,望着衣柜里的那些衣裳发呆。
“二少奶奶,这件似是不错?”
冬溏在她身旁服侍着,见她如此,便试探性的开口道。
祝九抚了抚隆起的小腹,想了良久,不快道:
“这些袍子没一件好看的,穿来穿去总是这些,无聊。”
岳云起身,指着一件梅紫色绣着玉兰的宽袍,道:
“这件似是不错,且先穿上,待到了街市,再为你买些回来。”
祝九懒懒的拿起那件袍子,随意一披,白皙的脖颈修长又透着倔强,面如凝玉,幽深的眸子比玛瑙还要美,娇小的身体被这袭袍子映得更加柔弱,脑侧依旧那个简单的发髻,只是今天连银钗都省了,改成了两支木筷一样的钗子。
“好了,就这样吧。”
“二少奶奶,您便这么出去?”
冬溏在她身后焦急道。
“不然呢?”
她回头,不解的看着她。
“当然是要施些脂粉、描画娥眉了!还有那些朱钗,放到坏了也不见您戴一次,如今好不容易少爷能带您出去走走,还不……”
“什么脂粉什么娥眉啊?麻烦死了,我又不是去唱戏,打扮得花花绿绿挂出去当画卖啊?”
“九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岳云听罢,蹙眉道。
“我没说错啊,知道的是领着小妾去逛街,不知道还以为你拎了只花母鸡论斤称着换银子呢。莫名其妙!”
说罢,不顾岳云及冬溏郁结至极的神情,径自打开房门、大步行出去了。
岳云跟在她身后,有些无奈,可只有在她耍小脾气、胡言乱语的时候,他才能从她的身上,寻到那些关于她的、往昔的美好光影。
哪怕只是如此,他也觉得满足了。
好久不曾到这熙熙攘攘之所在了。
祝九行在街头,望着三三两两的行人,高低错落的房屋,花花绿绿的摊铺以及楼阁上似有若无的琴音,恍惚中竟有种虚幻的梦境之感。岳云轻轻拉着她的手,步伐缓慢,她倚着他走路,朦朦胧胧之际,以为不过是在扬州做了个梦而已,梦醒后,站在身旁的,依然是萧峒。
这雪,这街,这行人,这马车,这楼阁,这卷檐……
竟都是这么的相似。
可是,却又什么都不同了。
想罢,怅然若失,下意识地、离他就远了些。
他却又一下子将她拥进怀中,低声道:
“又在想些什么?”
她摇了摇头,百无聊赖道:
“其实出来了,看到了,才发现也不过如此。除了人还是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呵,我知道前面转弯处有个老伯,偶尔会在那边斗鹰,我这就带你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他。”
二人一路走着,不会儿便转了个弯、行至一条较为宽敞的街巷上去。这条街两侧楼阁错落,挂满樱粉嫩绿之丝绸帷帐,朱红色的大门前均是半人高的石狮,石狮左右,则站满了莺莺燕燕,招着手、挥着手帕冲往来行人嬉笑闲话,淡淡的脂粉香味弥漫了整条巷子。
“少爷,您怎地带二少奶奶来这种地方?”
冬溏见状,脚下迟疑,不满的低声道。
祝九的心思却早被路口处那个老者吸引了。
只见那人身材矮瘦,头顶的发髻都花白色了,留着长长的胡须,一身藏蓝棉袄,下穿丹青长裤、脚蹬矮靴,单手戴了一只非常厚实的牛皮护腕,那护腕直将半个手臂都套住,手臂上正架着一只形如狐狸般大小的鹰。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真的鹰,况且又这么大,不禁好奇起来,拉着岳云便问:
“这只鹰好大,为什么还要在头上戴个眼罩?”
岳云望着那老伯,道:
“这是怕惊到它。”
祝九点了点头,刚想再问些什么,却见老伯弯下腰、自身后拎上前一支竹笼,而后用另一只手揭去鹰头顶的眼罩,小心翼翼的将笼门打开,一只白色的兔子立刻快速的向街的另一边跑去。
老人扬起手臂,那只鹰便展翅“嗖——”的一下飞了出去。它飞得并不高,只是在半空中穿梭,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冲到了街尽头,而后收翅、一个俯冲,尖利的双爪将那只白兔抓起至半空中,用力扇着巨大的翅膀向老人飞来。
“砰”的一声,白兔被扔到了老人脚边,那鹰却又稳稳的落回了他的手臂之上。
“好!”
四下一众拍掌之声此起彼伏的传了过来。
老人将眼罩复又为鹰戴上,身前的铜盘里立刻被扔满了大大小小的碎银子,有些薄裳女子闲得无聊过来看热闹,便直接将身上的首饰摘下向里扔。
那只鹰通体黑棕色,在阴霾的天空下站立着,只是不知为何,却没有那种傲首挺胸的霸气,此刻在老人手臂上的,不再像是只鹰,反倒更像一只普通的山鸡了。
祝九望着它,良久,道:
“长了双翅膀,却不能展翅高飞,又有什么用?”
说罢,转身走了开。
岳云几步跟上她,道:
“这驯鹰平日在中原,见都难得一见,也便只有临安城可碰巧看到一次,怎么,你倒是觉得无趣吗?”
她仰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而又冷冽的空气,道:
“如果我是那只鹰,倒是宁愿饿死、也绝不会过这样的生活。”
“哦?可一旦饿死,便什么都没了,岂不可惜?”
“难道这样活着就不可惜么?”说着,她转头,清澈的眸子如一汪泉水,望向他问道,“为了几口碎肉,就要被别人操控、为别人而活……就像一条看门狗,摇尾乞怜,全无尊严。”
说罢,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又笑了,补充道:
“呵,就像我一样。”
他静静的望着她,见她别转过头去,倔强的微仰着下巴望向远处,心中竟觉得一丝刺痛,伸出手拉住她的,道:
“落得如此下场,或许并非它本意。只是日夜被熬,疲了累了,才被迫苟且偷生,只有如此,方有机会等待重获自由的那一日。”
她的眼中闪出了一丝光泽,心中的阴霾一下子竟是散去了大半,犹如层层叠叠的乌云之下忽然刺进了一道阳光般,一切都瞬间变得光亮起来。
他说得竟是如此透彻,寥寥几语,却让她的灵魂感到了莫大的温暖。一颗空荡荡的心忽然间丰盈了起来,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样的丰盈到底是因了他所假设的希望,还是因了他这淡淡的“知己”?
她转头看了看他,张了张嘴,却又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别怕,我懂。
犹豫了良久,终只是沉默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