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屋里昏昏沉沉的,不闻丝毫响动。
翠珠推门进来,见我醒了过来,红肿着眼睛说道:“小姐,你可是要吓死奴才了。”我拿眼看她,连说话都觉得乏力。翠珠又道:“小姐,你已经昏迷了四天四夜,连皇上都知道了,还特地吩咐了何太医来给您瞧瞧。”
只怕来给我治病是假,察看我是否装病才是真的。
我却是真的病了。一向无病无痛的,却只是淋了场雨而已,早先打下的底子全数尽毁。就连年老多病的姨娘也只是稍微咳嗽几声,而我却是卧床不起,整个人好似快进了鬼门关,身子一日较一日消瘦,埋在被褥里都瞧不见似的。
姨娘哭啼自责,说不该非要拉着我去还什么愿,这下可好了,连累我此番卧床不起。
阿玛每日要来看我三回,长吁短叹,只道我是无福。
本来我只是想着,自己不过是感了伤寒而已,并不碍事,只是见他们脸上的冰霜越来越重,心里才渐渐清楚。
想我穿过三百年时光,却最终被一场莫须有的感冒断了前路,心里不知是好笑还是该哭闹不休。每日卧床不起,身体饱受病痛折磨,嗓子几乎无法出声,全身上下除了眼睛,大概只有脑子还算是偶尔清醒。
回想起来大清这七年时光,好像到了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留恋的人、事、物全都从眼前闪过,只剩下一丝萦绕心头的忧伤,再无法逆流成河。
宝儿被下了禁令,不得再随意进出我屋子,我想见她想得厉害,才获阿玛准许见她一面。小娃儿脸上泪痕未干,也不敢扑过来抱我,只是由着翠珠牵好慢慢晃到我床边来,一张口便哭出声来:“姑姑,你要快点好起来。姑姑,宝儿以后一定听话。姑姑……姑姑……”
我让翠珠先出去,拉着宝儿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下个“好”字,硬撑着说道:“宝儿……弘历……弘历是哥哥……哥哥……会照顾你的……你要记得……是哥哥……答应我……答应我啊……”
宝儿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的重复着我的话道:“弘历是哥哥,弘历是哥哥。姑姑,宝儿记住了,弘历是哥哥。”
她到底关于自己的身世知道多少,将来又要如何自处,偌大的雍王府只怕并不是她将来能安身立命的地方。我本以为自己能够顾全她的,谁料想,一场雨而已,一切便走到了尽头。
十三爷来看我时,我刚喝了药躺下。如今这具身子好像成了个无底洞,无论灌进去什么,都只是沉进黑咕隆咚的深处。十三爷是避着我阿玛进来的,隔着张帘子坐在厅内。
我一病月余,再有倾国倾城之资恐怕如今也难看至极。
十三爷说:“我是来接宝儿回去的。你尽管放心养病,我是绝对不会亏待宝儿的。”
我攥着被褥,久久不能松手。宝儿跟十三走或者跟老四走,结局都是一样的。不然他们也不会拖至今日才来接她,宝儿也不会偷偷从四王府溜出来时却不会十三府。
十三说:“四哥上月去视察河道了,只怕已经接到消息了,正在往回赶。蕙宁,你要等等他。那日在酒楼里,你知道,我四哥性子本就冷淡,可绝不是无情之人,他那日那么对你是有原因的。皇阿玛下旨让四哥尽快操办你的婚事,你让四哥情何以堪。还有九哥,没出宫门就要对四哥动手,说了些混账话。再说,皇阿玛如今有意扶持十四爷的势力,对我们其他几个打压的打压,训斥的训斥。蕙宁,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些的,让你劳神。可送信的人来说,四哥听说你病倒了,只是说了句她不愿见我。蕙宁,你当真如此?”
我不愿见他?
我怎会不愿见他呢。
是他自己不愿我见他而已。他觉得对我失信,觉得如今十四爷才是皇上属意之人,他觉得我会失望,觉得是我当初看错了而已。
更甚至,他觉得这才是我同他交换的代价。
我从帘子里伸出手来,遥遥的指向一旁的书桌。十三爷起身过去。我道:“右边隔层里……有信给他……”
十三爷找了会,突然低声读了出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读完后又大声道:“蕙宁,你等着,我一定会带四哥来见你的。”
说完,只听门“咯吱”一声响过,四周又静了下来。
皇上可能真的想过,我有一日可能装病拖延婚期,却不料想,我如今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入膏肓,半个身子已经踏入鬼门关里。太医每日晨昏都会过来号脉问诊,瞧着他脸上的神色凝重,只怕也是无计可施。
姐姐来看我是说,知道我想见大哥,已经写过信了,不消几日大哥便回回京来看我的。我只是笑望着姐姐,任由眼泪滚落进褥子里。
就这么死掉,真的不甘心,可如何耐得住命运,如何经得住时间,它终是要我走了,便是谁也拦不住的。
迷迷糊糊中,在一片雾霭晨光中,好似看见了他,一身龙袍,面色冷然,独立在檐下,一转身见着我,笑说:“你来了?”我便跑起来,朝着他跑去,可忽然他身后窜出青面獠牙的无常,要来拿我。他恍若未闻,依旧笑望着我说:“你来了吗?”
胸中悲痛翻滚,喉头一热,一口热血溢出了嘴角。
开始吐血已经是十三爷来看我后的第七日,他该来的,却依旧未曾来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解释白雅兰穿越。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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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 第五十回.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第八日,宫里下了道旨意,加封苏尔佳-蕙宁为和硕宁格格。看来康熙也知道我是真的要死了,道道旨意,件件赏赐,不过是天边的流云,带不来也带不走。
我睡得不分晨昏昼夜,好像是要将这一生的这么睡了去。翠珠捧上的药盏,见我摇头,也不再劝了。每回睁眼,身边的床畔上都坐着人,阿玛,姨娘,姐姐,还有九爷。九爷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这病要冬虫夏草做药引,送来了一盒子,还不放心的问阿玛够不够。望着他脸上焦急的神色,可眼睛看见的却是另一张极不相似的脸。那张脸问我道:“你就这么想死了吗?死了你是解脱了,可活下来的人一辈子都带着伤痛,你要活着的人如何活下去?”
我本是不想死的。谁真的心甘情愿想死了。
大凡能好好活着的时候,都口口称之要死的人,真的到了那一步,又是怎样的留念和不舍。
可奈何天不遂人愿。天要亡我。
想来史册上会不会记下这么一句:和硕宁格格死于伤寒。
渐渐的,能避嫌的,不能避嫌的都想着来看我最后一眼。
只有他,始终未来。也只有他,如此淡漠的,任我置之生死的渡口而不闻不问。我脑子里始终都回响着那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即便是我不能去看你,你为什么不能来看看我呢?
这就像是横在我喉头的最后一句话,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折磨着我,好让我堵住最后一口气,一直的,一直的等待着。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甚至不知道他肯不肯来。我只是在等,等他,也等到什么时候自己身不由己的离开。
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更没有心可以伤。只是有太多的不解和未知的不甘心而已。
这日醒来后,屋内光影昏沉,盛夏的日光从窗棱的缝隙里钻见屋内,在地上、桌椅上留下道道斑驳的光影。明明是日头正浓的盛夏,我依旧觉得冷,浑身恍若在冰窖中,四肢僵硬。有微风拂过遮挡的纱帘,好像是谁进来似的,心头一动,睁眼静候半响,却再无动静。原不过只是风卷帘动,我却当成是他来了。
突然,不知是哪里传来高唱的梵语佛偈。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菩提萨埵婆耶.
摩诃萨埵婆耶.
摩诃、迦卢尼迦耶.
唵,萨皤啰罚曳.
……
门被人推开,只道是翠珠进来,便盯着纱帘看。脚步极轻,却是又重,一步步,好像埋得很是艰难,只怕并未翠珠,想着要闭起眼睛为好,纱帘却被人一手掀开,一袭青衫落入眼底,不是四爷是谁!
他终于是来看我了。
他终于还是来看我了。
我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想要将他看仔细,好以为这并不是一场梦境的虚空。他却是不敢看我似的,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也不说话,只是牢牢的握住我的手。
手指在他掌心滑动,慢慢的书写成个“谢”字。
他调换身子,轻轻将我揽起,依靠在他怀里。他低头埋首在我颈间,自始至终什么也未说,只是牢牢的圈住我的身子。
还能说什么呢。其实什么也不必说。他终究是来了,我便可以安心。
就这么倚着靠着,仿佛要坐到地老天荒里去,一直到世界的尽头也不肯罢休。
一滴泪珠顺着我的脸庞落入他的眼角,他突然收紧手臂,肩膀耸动,似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