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先是想低头错开,可是那道目光还是在她脸上若有似无地徘徊,纪晗就索性转过头,冲他笑了。
  他没笑,仍然对着电梯门,一把沉沉的嗓音说得不温不火:“你迟到了。”
  同事?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这个男人的五官比镜子里更为深刻,看过了就不会忽视。纪晗在心里又描画了一遍他样子,没见过,确定。
  “叮咚”一声轻响,泛着镜面光泽的两扇门缓缓开启,那人做了个手势,示意纪晗先走。他慢了慢,和她一前一后出了电梯,都停在玻璃门边的打卡机前。
  新同事?
  纪晗半转头问他:“启华的?”
  “嗯。”他点头。
  “今天第一天?”
  “不是。”
  “那还……”纪晗做贼心虚,说话都降了一个声调,谨慎的往旁边挪动了小半步,“打卡吗?”
  他只是望着她,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
  迫于这个男人貌似光明正大的气场,和没什么温度的眼神,纪晗无声地抗议了一下,拽起外衣里挂着的卡,刷了。
  一声“滴”之后,他嘴角似乎有了一抹笑纹,很淡。纪晗也分辨不清那到底是不是笑,看上去更像是这个人去掉了几分凉意和疏远。
  那声属于他的“滴”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皮鞋踩着大理石地面铮铮地响。这个人又一次变成背影,沿着走廊往b座去了。
  直到人影即将消失,一直瞪着他的纪晗才反应过来——这人,这人……小人!他一定一路走一路笑,笑得得意洋洋,花枝乱颤!
  二十块钱,连惩罚的意义都不具备,就是……不知不觉就停下了,成了这么个幼稚又诡异的局面。
  就眼睛有那么一点儿像!丁冉嗤了一声,反驳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却遍寻不着打火机,他就只能这么叼着,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心上的沙仿佛被人轻轻一拂,现出隐约的光影。他想着电梯里的那张脸,就好像另一个人的眉眼在他面前晃——她只比他小几个月,也是三十三岁的年纪了,电梯里的姑娘还年轻,却恰好有两分他们最好的时候,她的模样。
  秘书tina和丁冉打招呼,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得很是温柔,“丁总!”
  “早,给我找一打火机。”他叼着烟含含糊糊地说。
  tina人长得漂亮,嘴巴也甜,笑起来千娇百媚。毕业以后,她被人介绍进了启华,直接派给丁冉当了秘书。起初还有人传了些闲言碎语,时间长了,谣言也就没什么新意了,一来丁冉确实不对身边的人下手,二来tina陆陆续续换了几任男友,比起她跟丁冉全无实质的绯闻不知香艳多少。
  丁冉推开门,看见一场沙尘暴退去之后的日光白灼灼地洒满一地,无数的灰尘在空气里飞舞,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肆无忌惮地包裹着他。他坐在桌子后面,望着眼前的打火机,示意tina可以离开。思路远远地飘开了,远到一个跟现在的他毫无关联的地方。
  当年,他心心念念的只是要对她好,她皱下眉,他可以上刀山、下油锅。可是后来,她三言两语就把他们那么多年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前前后后,分分合合,到了第三次,她终于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了,“我不值当你这样。欠你的,我下辈子还。”呵,这辈子该面对的,就让她编排到了来生里。
  姚蘅第一次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大学里。丁冉去超市买酒,品种、口味、优劣,他统统不管,只要能喝就好。他酒量太好,一瓶接一瓶地喝完,就只醉过一次。宿舍的阳台上堆了一排排的空酒瓶,他还得费心拿去扔,否则下雨的时候,雨水滴在酒瓶上,空洞的响声都带着回音。
  姚蘅第二次离开的时候,他们在留学。他酒喝得少了,改成抽烟,不停地抽,一根接一根,屋里的烟雾四面流淌,能薰出哗哗地眼泪。他开着灯,看烟在光线里怎么飘忽不定,好像能看见痴心烟消云散似的。
  姚蘅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工作了。烟酒对于他都无效了,他再也不想呆在房间里了,不想对着空荡荡的床和冰箱了。原本,丁冉就只是想用最短的路去经营他想要的人生——锅里有肉,床上有她——可是他没想到这种简单的生活会在姚蘅身上一再地出错。
  姚蘅说,“你没野心,没欲望,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她跟丁冉不一样,她野心大过天,“丁冉,你就是命好,什么都顺,相貌啊、家事啊、才华啊、工作啊,什么好事儿到了你面前都好像水到渠成似的。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少是自己能选择的?我家里穷,穷怕了,穷到天天岌岌可危。你帮我出来,我谢谢你,但是我不用你给我,我要的是我自己的,得真真正正攥在我自己手里的,我才觉得保险。”姚蘅进了m字头的咨询公司,她跟丁冉吵,质问他为什么要放弃这个高薪的职位,而选了d字头的会计师事务所。
  “俩人怎么就不能在一家公司?那么忙,见面的机会才有多少?”
  “你也知道忙?我怕过痨死”。
  姚蘅终于如愿的从圆润的美少女,变成了清瘦的女强人。直到她离开他的那天,眼角眉梢一直透着淡淡的疲倦。几年以后,丁冉被他的外方客户挖进了启华融资。他回国了,彻底和姚蘅天各一方。
  果然,人靠着欲望和野心的加持,会不自知的现实起来。时间不长丁冉就从c座升到b座。他知道自己有才华,有能力,知道该在何时何地彰显他的价值。他不是不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拉拢关系,攀附高层,只是曾经的丁冉没有这么世俗,就像她说的,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如今的丁冉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只剩下现实,刀砍斧剁般的现实。他不满意tina,可是她后台硬,他就忽略她的工作效率,无视她的粗枝大叶,只欣赏她妆容精致、身段标致,说不定哪天她就会帮到他。丁冉渐渐理解了为什么姚蘅为了出人投地不惜心力交瘁,因为离了这些,她会莫名的空虚,就像他现在这样,坐在十七层,仰头就能看到上面还有第十八层。
  咬在嘴里的过滤嘴在唾液里呈现出一种辛辣苦涩的味道,不浓,却久久不能化开。丁冉终于记起还要点烟。
  tina敲敲门,把刚煮好的咖啡送进办公室。
  “丁总。”
  丁冉翻着y省水电站的资料:“硅厂冯经理飞机几点到?提前派人接,别晚了。你现在给小黄打电话,他今天车跟我,十点半在楼下等我。”
  tina点头应了,刚要出去,又让丁冉叫回来,“动力财务的人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我这就打电话去催。”
  “算了,我找赵哲吧。”赵哲软硬不吃,出了名的难缠,丁冉想想这件事情tina办不成,“你把资料给徐工送一份过去就行了。”
  “您说的是徐咏辛……”
  “徐靖远。”他打断了不在状态的tina,“那些零七碎八讲天时地利的不用给他,只送技术数据,让他先有个数,你亲自送过去。”
  徐靖远是丁冉的大学同学,同宿舍,院系却不同。丁冉在b座刚站稳脚跟,就把他劝来了启华动力,为了s、y、z、f四省的水电站收购。
  丁冉刚回国的时候,徐靖远一度特别热衷于姚蘅阴谋论这个话题,“虽然你们俩中学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是大学里我瞧得清清楚楚,她从头到尾就是把你吃得死死的,这女人是心知肚明地领着你往邪路上去的!”
  阴谋,坚持了十三年才得逞,还是跟你风花雪月的十三年。
  “她这种恩将仇报的,迟早得遭报应,不信咱们等着!”
  这世界上连公平都没有,哪来的报应?
  “她这是接二连三了吧,再也别雀跃着扑向你失而复得的可能了。她能玩儿残了你!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丫姚蘅是个秘密,埋了吧!”
  有秘密的人,活得总归是不快乐的。
  “我就不明白了,到现在你还有什么可爱恨交织的?!”
  我也不明白,人心里都住着妖
  快三年了,徐靖远始终不渝地戳着他的软肋。戳到后来,越来越手软,越来越无奈——你丫就是太顺,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丁冉自问,他的运气确实很好,除了爱情,一切圆满。
  爱情?
  对姚蘅的感觉在经年累月的真真假假中已经被消磨得不叫爱情了吧?可是,她离开以后留下的那个缺口,怎么总也填不上?他怀着以毒攻毒的侥幸经历了若干次金风玉露,怎么到头来还是一个人在角落里发霉?那些隐隐的留恋和不舍,怎么如影随形地跟了他这么长时间?十三年,是不是有足够多的理由虽败犹荣了?一条路,你走得越久越远,就越不愿意回头了。
  偶尔,丁冉也会很担忧,如果姚蘅真的去而复返,他该怎么办?一定不会像以前那样开心得想大赦天下了,他肯定。恐怕还是会像当初那样的对她、帮她,他似乎同样肯定,谁叫她有他最喜欢的眉眼呢。对于姚蘅,他就是这么宽容,他有时候觉得这是报复,过分的宽容背后都藏着仇恨的潜台词:看看吧,一次次的,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又是怎么对你的。
  不管是什么都好,似乎都淡了,可总归还是不散。
  他就这么等着,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等什么——等一个人毫无所求的爱你?她们都说爱你呀。你怎么还是这么空落落地自己和自己对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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