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这个“迟到早退,撞过我的”,“眼睛很像姚蘅的”就这么乖乖地站在面前,真不舍得一口吃了,得留着慢慢磨牙,顺便看看她究竟是要怎么掀他这张牌的。
  纪晗下意识地皱了下眉,表情很不自然地僵了片刻,带着一种我不敢骂你,但是我有在心里骂自己不敢骂你的情绪。但随即,她就对丁冉笑了,笑得很好看,只是忘了藏掉那种讨好式的虚假,“没有下次了,丁总放心。”
  有时候,缺乏技术就显得更动人。丁冉看着她,眼光里的凌厉远远超出了一双深邃、忧郁的眼睛应有的范畴。平时,他极少这样长时间的直视别人,哪怕要审视也往往只是匆匆一瞥。可是她不同,她有他喜欢的眉眼,他喜欢看她,喜欢玩味她那种介乎于纯真和市侩之间的微妙感,越看越觉得有趣。
  “没什么困难吧?”
  明知道答案,可是不能不问,纪晗舍不得d大那份课时费。她吸了口气,声音里透着小心,“丁总,没特殊情况……周末……不可能回来,是吧?”
  “周末要回来?有点儿麻烦啊。”他脸上倒是一丁点儿觉得麻烦的神色都没有。
  “那,大约走多长时间?”她努力拿捏着语气,自己听着都觉得怪,“我在d大有个兼职,给成教上课,七月才放假,我得提前找人替我。”
  “还有什么?”丁冉问。
  纪晗愣了一下,摇头说:“还就没什么了。”
  丁冉从办公桌上拿了烟,点上,盯着打火机打发时间,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启华现在有个传言……”
  纪晗看着他,拿不准该不该问。
  他把目光从打火机移到她脸上,没耽误笑,“……说是动力的人,越来越难带了。”
  纪晗的表情尴尬又扭曲,她努力挤出半个笑,像面具一样硬生生罩在脸上,真巴不得自己立刻销声匿迹,人间蒸发。
  “既然是公司正式员工,兼职那边儿,该请假请假,该辞职辞职。”丁冉说得不疾不徐,滴水不漏,彻彻底底,没留一丝余地。
  纪晗只剩下点头的力气,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正职、兼职,他的道理讲得一点儿不错。
  “那你提前把私人问题处理好,具体哪天出发等通知,回来的时间说不准。关于y省这个案子,有特殊情况,亲自过来找我批。过几天tina把资料给你。”
  话到这里算是完了。
  丁冉看着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觉得今天心情不错,上扬的唇角把叼在嘴里的烟都抿得微微上翘了。
  僵在脸上的笑随着那声门响,碎成粉末,撒了一路。纪晗回到办公室,把自己摔进转椅里,仰倒在椅背上,转了半个圈,一个人对着窗户。
  “纪晗——”邢海燕慢腔慢调拖着长声叫她,双肘支上桌子的挡板,两手交握,下巴抵住手背,笑得有点儿不正经。
  纪晗懒得回头。
  “状态不对哦,有问题哦。”邢海燕说得好不暖昧,低头看了看手表,“晚上请你吃饭,咱慢慢聊?楼下火锅套餐八折呢吧。”
  听了楼下火锅,纪晗也不回头,把拇指食指圈成一个圈,对着空气作势弹向她眉心,“内部消息,中午八折。”
  “给我讲讲。”邢海燕扭着腰撒娇。
  “出差,时间可能不短,我d大的课估计保不住了。”
  邢海燕知道她心疼那几百块钱,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过了半天才想起把一块巧克力塞到她手里,“吃点儿甜的心情就好了。”
  纪晗伸手在窗子上划拉着骂人的话,现在的生活,除了这些实在没什么可以落笔的。透过落地玻璃,雨中的世界不失真实,又色泽肮脏。她的指尖追随着远处楼宇的轮廓,曲曲折折地描,发现它们在肉眼不查的情况下越变越丑。手指戳在玻璃上,a座美食广场的广告牌,火锅店的那一块就是模模糊糊的一小片橘色,还抵不上巴掌的大小。过去的日子里,曾经有个人站在c座门口看她,她站在这里看这块牌子……剥了糖纸,纪晗把巧克力含在嘴里,对着玻璃咧咧嘴,好几年没过过周末了。不然呢,总要打起精神和困境周旋,跟无奈和解吧。
  邢海燕拖着椅子蹭过来,跟她并排对着窗户,捉住她的手,一展胳膊搭在不辨心思的纪晗肩上,往身上紧紧一揽,“就问一句,你跟丁冉俩人出差?”
  “不知道,没敢问。”
  “机会啊,这是!诶,帅吗?”
  “这算一句?”
  两个背影,一个兴奋,一个黯然,搂在一起相映成趣。
  “帅不帅,帅不帅,帅不帅?都算那句。”
  “嗯。”
  “就‘嗯’?”邢海燕质问。
  “长成那样没把启华上下勾搭得鸡飞狗跳,算低调了。”纪晗坦白。
  “细说说,细说说。”她把椅子又拉近了些。
  “没什么人情味儿,冷冰冰的。”
  “这气质多迷人啊,上古神兵似的。”
  纪晗在心里默默点头,形容得真好。像!杀人不见血的!话不直说,突然一句凉话跌出来,让你措手不及,哑口无言。
  邢海燕自顾自地说下去:“男的就得这样,可以特痴情,但一定得憋着,一露骨全完了。”
  “那不就是心口不一么?”
  “什么呀,这叫举重若轻,不露声色。你看小说里头,长得帅的都是默默的忧伤,就一个眼神……”
  “呵,眼神……”纪晗哼了一声。
  “眼神怎么了?”
  “邪恶!”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一肚子心计,满脑子阴谋,把周围的气场都带得邪恶了,特别是盯着你看的时候。
  邢海燕刚要再张嘴,纪晗狠狠戳了她脑袋一指头,把她推到一尺开外。她缩着脖子笑,又冲回来拉纪晗的椅子,把她转到自己面前。
  “闲不住你一张嘴,怎么连手都闲不住。”纪晗埋怨,“走了走了,下班回家。”
  “有感觉么?”邢海燕问。
  感觉?
  丁冉身上有很多特点都能被细细描述,但如果去繁就简,就只剩下两个字——危险。他就是一道难以预知的伏笔,携着风雨之气来势汹汹,毫不避讳。出差,不许她变节背叛,临阵脱逃,纪晗好像看到了诱饵,可是也看到了罗网,他似乎就是用来检验她有多禁不起诱惑的。
  “我有点儿……怕他。”纪晗说。
  (十四)陀螺
  回到家,汪雁兮在床上靠着,老太太今天有点儿不合适。纪曦做好晚饭,喂了安然,匆匆吃过,忙着收拾桌子,给孩子洗洗涮涮。纪晗让姐姐踏踏实实去上夜班,她晚上陪着外甥。
  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龟兔赛跑》的连环画,纪晗明知道然然听不懂,还是津津有味地给他讲着:“一天,乌龟正在路上慢腾腾地爬,短短的一段路,他爬了很久。一只兔子蹦蹦跳跳地朝他走过来……”
  她指着那只贪睡的兔子给安然看,觉得那真像自己,而时间就是那只龟,她怎么也跑不过它。在启华干了一年多,这些日子,她想钱想得发疯,想着盼着自己就二十六了,已经到了看着还水灵可是转眼就会老的年纪了。以前,纪晗总是觉得日子还长,有什么不能慢慢来过,可后来才清楚,这个世界无论是好是坏,最大的特点就是无法改变,任何意愿都奈何不了它。每每面对安然,自己就像受了现实的挟持一样,那种不想顺服,却又难以抵抗的挣扎就蠢蠢欲动,仿佛这个生命的未来,全都依附在她的决定上。
  燕雀一旦有了鸿鹄之志,就真的麻烦了。
  纪晗抱着安然问他:“你们那个世界里,没有浑浊,没有对错,也没有善恶,对吧?”
  没有回答,就是没有的意思吧。
  “我们这个世界不行,你必须得承认,一部分人的命运就是攥在另一部分人手里的。我们这个世界,制度、规则形同虚设,有了事儿拿什么扛?人性?能扛得住什么?那几个是你亲爷爷、亲奶奶、亲叔叔,当初逼得你妈都快没活路了。现在,他们也不张罗着要你了,要是早知道你和别的小孩儿不一样,你妈那笔钱就能给你留下了。小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命数,碰碰运气吧,兴许哪个不开眼的就能看上我这个不走寻常路的。我本小,不敢赌大的,只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这礼拜五,我老老实实去见第三个。那些不是我的热闹,我不瞎凑。”
  纪晗时常在心里拷问自己,老纪家向来家风端正,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货色,礼义廉都不缺,就唯独少了个“耻”字。问着问着,她自己也烦了,索性不钻牛角尖儿了,想开了,反而豪气横生,无所畏惧了——只要能出得起价钱的,什么人我都嫁!既然从来就没稀罕过什么牌坊,也就没必要立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现世里,清高也好,节操也罢,都不如明买明卖来得实在。
  给这第三个的条件和价码比前两个都开得清楚:不要房,不要车,不要戒指,不要婚礼;高、矮、胖、瘦,好看的、难看的都不挑剔;不计较学历,无所谓背景,未婚的、离异的、丧偶的,只要对方帮她圆上那个一百万的梦,她嫁得心甘情愿。
  纪晗跟自己说,我不算过分。一百万,在这个天子脚下寸土寸金的地方,也就只够买头顶上的几片瓦。也不是把自己看得太轻,她只是觉得没那个资格,怕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的人能有什么权利挑三拣四?哪有要饭的还嫌饭馊的道理?随便是谁,老张、老王、老李,哪个都好。也不知道这种好事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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