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晚上我再去找丁总拿报表。”
  徐靖远点点头,转身跟上丁冉。
  几分钟后,周志飞看见了靠在水泥柱子上的纪晗,她头垂得低,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紧绷的肩膀。
  听见脚步声,纪晗慌乱地站直身体,仿佛血液骤然贯通,一瞬间,心跳从静止乱成了一片。
  “你好。”周志飞略微打量了她片刻,对她笑笑,眼角夹着几条硬硬的纹路。
  “周医生。”纪晗礼貌地向他点头。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经常出差?”
  “这次是例外,我们公司的收购项目,水电站。”
  “我这次过来……”周志飞给纪晗解释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我们院和y省第一人民医院协同一个国内人工耳蜗厂商做的公益活动。目前国内人工耳蜗市场被澳洲、美国、奥地利的三大品牌垄断,这个y省的本土厂商想创知名度就搞了这个活动,第一期是选择y省贫困县的一百名语后聋患者做单耳或双耳的人工耳蜗植入术。在植入术方面,我们院的技术是全国领先的。”
  周志飞说完从兜里掏出烟,用眼神询问了纪晗一下。
  “您随意。”她看了看烟盒,是丁冉惯常抽的牌子。
  “找个清静的地方吧,好好谈一下?这附近我不太熟。”
  纪晗走在周志飞身后,忍不住往二楼的窗口看了一眼,丁冉正在阳台上抽烟,旁边站着徐靖远。她没留神脚下路面的起伏,被绊了一个趔趄,让周志飞扶了一把才站稳。
  他也跟着回头看,还冲楼上的人点了个头。
  和周志飞打招呼的是徐靖远。
  将近两周的相处,徐靖远发现纪晗身上从来都是一两袭半新不旧的衣裤,总是尽可能收拾得平整,就像她看起来的那么干净,除了昨天断掉的那条手钏,她也不戴任何饰物。他一度善意地以为,所谓的一百万仅仅是她拒绝小叶的借口,可是转眼之间,那一百万就变成了楼下这个活生生的男人。是丁冉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是她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徐靖远暗自揣测着这个可能,想起刚刚纪晗跟他报备试时,那个短促而尴尬的停顿也觉得心惊。小兔子,你明明都等到他动心了,干嘛还找别人来犯他忌讳,柴火不是这么添的。
  徐靖远扶了扶眼镜,悄悄看了丁冉一眼。
  从纪晗接完电话开始,记忆里的一大片阴霾就没有任何征兆地当头洒落。一下午,丁冉脑子里是忘不了的人和事儿,是梦醒以后的空白,是身边的人来人往,是姚蘅和纪晗两个人的重影……
  他耳朵里灌满了声音:
  “就算我跟别人走了,我也可以当你一辈子的情人。”
  “你说的还是人话么,姚蘅!”
  “丁冉,只要你愿意,你最不缺的就是情人。”
  他抓着姚蘅那只素净的手,举到她面前,“看看,你仔细看看!”她无名指上有一枚他亲手帮她带上的戒指,闪闪地发着寒光。
  她用力地旋着戒指,拼命撸下来,无视手指上那个明显的痕迹把它远远地抛了出去。
  戒指划了个弧线,落进美茵河,连个声响都没有。
  “我不值当你这样。欠你的,我下辈子还。”
  容不得他接受或是拒绝,她踏着河边的积雪转身走了。
  也是同一个声音,在不知道多久以前曾经说过,“跟着你,上哪儿都跟着你,缠死你,烦死你,腻味死你。”丁冉到这时候才明白,她随口说的,他当成了承诺。虽然他从不怀疑姚蘅爱他,自始至终爱他,可是她爱别的更胜于他。
  丁冉的那枚戒指是回国之后才摘下来的。徐靖远问他,还戴着?你跟姚蘅那是私定终身,她走了你也用不着掩人耳目,麻利儿摘下来,再吓着你爹妈!戴了有七年了吧,还没痒呐?
  他把戒指偷偷地收起来,让他和姚蘅的关系停摆在那一天,停摆在那个小小的浅绿色盒子里……
  路灯亮了,那对背影早就消失了,丁冉慢慢站直身子,看着地上的几个烟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站了那么久。转回身,远处、近处,明明暗暗的光源投射在玻璃上,映着房间里三张雪白的床铺和写字台上一片用途不明的镜子。他长长地吸了口闷热潮湿的空气,回了屋子。
  纪晗随着周志飞去了县医院楼后的草坪,两个人找了条长椅坐下。
  周志飞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好接近一些,“你提的要求我基本同意。我们可以先试着相处,半年的时间,到年底,你会不会觉得太长,或者太短?”
  “不会。”纪晗回答。
  “如果我们可以确定关系,我会交给你一半的金额,剩下的分期,按月、按季、按年都可以,你自己选。”他有意地停顿了一下,好让后面的话听起来更有分量,“我想这样对彼此都是个制约,也更公平。” “我同意。”既然是交易,就必须有公平的制约机制,周志飞显然比自己想得周全。纪晗很真诚地对他笑了,说:“谢谢。”
  周志飞看出她的沉吟,又问:“你想说什么?”
  “我不懂……您为什么会同意?”
  他给了她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我的原则是不找医生,不找护士,不找病人,别的人我认识得不多。”
  纪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前一段时间我不在国内,一直没联系你。我确实需要足够的时间考虑,我不想把婚姻当成儿戏,希望你也不是。”
  “周医生,”纪晗看着他,“我和您一样认真。”
  周志飞把自己的工作描述给纪晗听,门诊、手术、教学、科研、出访、下乡,甚至还有他参股的公司,代理人工耳蜗和助听器——这个男人忙得一塌糊涂。
  “所以,我希望我们关系确定以后你能辞职,至少换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否则你不可能有时间照顾我父亲和孩子。”周志飞又补充了一句,“你每月给家里的生活费,我想我应该可以负担。”
  “该换什么样的工作我们可以再沟通,至于启华……”纪晗的喉咙动了动,缓缓地,慎重地说:“我愿意离开。”
  那一刻,周志飞似乎察觉到她强颜欢笑的挣扎,也许是她的高尚还不够纯粹,也许她是不得不去坚强。
  吃过晚饭,他把纪晗送到招待所楼下,没多逗留就离开了。
  自这天起,周志飞每天会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个她,就只是普通的问候,简单到像是在打招呼,不定时,却顽固而坚持。
  徐靖远看见敲门的纪晗,有些意外她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跟她点个头又坐回电脑边继续整理一、四、五级电站的数据。
  丁冉在里屋,没开灯,他坐在床上,像是坐了很久,还要再坐很久的样子,手边的茶杯里积着烟灰和烟头,杯子是纪晗昨天晚上用过的那个。电视里正放着连续剧,音量调得很小,不知道是他根本没在看,还是怕吵到外间的徐靖远。
  纪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往前走了几步说:“丁总,我过来拿报表。”
  电视里不断切换的画面在丁冉脸上映出或深或浅的光,他定定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还以为你接了电话就忘了呢。”
  纪晗望着他,等他后续。
  “纪晗,我小瞧你了吧,这地方都有人山南水北地跑过来看你。”丁冉走过来,象征性的同她保持了一个距离,想看清她的表情。
  她往后退了两步。
  “怕我?”他借着开灯又往前跟了一步,伸手去够开关却没有摁,就那么支在墙上挡住了她一边的去路,那一边是床。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纪晗错开眼光说:“丁总,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启华规矩是多,可惟独没有不许谈恋爱这一条。”
  “相亲?这男的快能当你爸了,当老婆……还是小老婆?光图谈场恋爱,你找谁不行?”丁冉的冷笑含在唇边,似露非露,呼之欲出,“这年头,欲望贴个金,说出去也能叫爱情,叫梦想。”
  这一整个晚上纪晗硬撑起来的倔强一下就软了,完全没了力道,她突然就有了一种最想要隐藏的短处瞬间暴露在阳光下的羞耻。在不得不去面对自己的弱小、无能、愚蠢、贪婪的时候,她觉得坐立难安,如芒在背,五脏六腑都在摇晃。
  “我是为你好,提前打听清楚了,是只包不娶,还是只嫖不包。”丁冉用眼底的一点点光看她,放缓了声音,跟谈心似的。
  她眼前又是雾蒙蒙的,就像昨天一样,连他的脸都要看不清了。
  “丁冉!”徐靖远在外边吼了一声。昨天俩人还疗伤换药,眉目传情,今天就磨刀霍霍,剑拔弩张,明天自己走了还指不定出什么状况。“出来看一眼,这么着行不行。”
  丁冉转身,拿了材料过来交到她手上,还是用刚才的声调和语气说:“听我句劝,夜路走多了,容易遇见鬼。”
  坐到电脑跟前,他看着纪晗失魂落魄地离开,脑袋里是她那双黑而空的眼睛,蒙着水汽,激得他微微打了个冷战。
  徐靖远不动声色地问他:“觉不觉得自己刚才那话酸碱度小于七了?”
  丁冉哼了一声,撇开头懒得理他。他心里不痛快,已经好多天了,找不到症结所在。
  “不管她和那男的什么关系,你何苦幸灾乐祸地挑拨离间;不管她是为钱还是为爱,轮不着你把她往十字架上绑。你是嫌她要了一百万,还是嫌她没跟你要这一百万?”徐靖远一气说完,眼睛不眨地盯着丁冉,看他眉目间的偏执,猜忌,阴暗——他是在跟自己兜圈子,在一样的布景里,透过一个人去看另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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