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纪晗问。
丁冉想想说:“为了姑娘。”回国是因为和姚蘅分手,可是他不能否认是“为了姑娘”。他栽在这个姑娘手里,一栽经年。
“您知道公司里怎么叫您吧?”
丁冉点点头,嗯了一声,“现如今,流氓里头女的比男的还多。”回来以后,姑娘们大都对他来者不拒,他接二连三换了很多,终于懂了歌里唱的“谁知进进出出才明白是无边的空虚”。父母时常念叨他,就没一个你能看上的?他回答,你当你儿子是山大王,看上谁打晕了拖回家就行?
“有时候我是盛情难却……”丁冉看着雨幕,笑得漫不经心,根本没注意纪晗是不是在听,“有一次,别人约我去看电影,正赶上那段启华有项目,缺觉,花了几十块钱在电影院里睡了一觉。座儿窄,伸不开腿;空调太凉,别的都挺好。其实,电影院里黑灯瞎火的能看出什么来,还不如约个牌局、酒局呢,能看出人品。”
纪晗很不自然地调转了眼神。
“别看别人,就说你呢。”丁冉低头端详手上的牙印,“各种各样的局都有,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换来换去换太多了,没感觉了。” “局?”她一双眼睛又看回丁冉,“……还是人?”
“都是。”他回头往屋里张望,看了眼纪晗放在床上的书说:“你以为看两本小说就能明白了?骗人的。感情这东西向来就声东击西,不知所云……”丁冉突然住口,惊觉自己说得太多了。
随着丁冉的沉默纪晗也沉默下来,她把即将脱口而出的问题压在了舌根底下。
“……从一见钟情到一拍两散,拖累多少年也都是那样。”丁冉点起烟,轻轻呼出一口,回忆一下就拉近了那么多年的光阴。
“姚蘅,总得去个英语国家吧?”
“学费我家供不起。”
“我一句德语都不会,你让我去了干嘛?”
追随着她,丁冉把自己空投到了一座位于美茵河畔的城市,飞机降落时,他的德语水平只够说清楚两个词:danke,tschuss(谢谢,再见)。他住在小镇子上一个德国老太太家里,上午去语言学校上课,下午跟只会讲德语的房东说英德混杂的句子——他来这里,是为了他心爱的姑娘。老太太对着他笑,请他在种着樱桃树、苹果树的院子里喝茶。他坐在低矮的篱笆墙边,看着大片大片的花给房东讲他们的故事。老人生活安逸,并不缺钱,只是寂寞,就像那时候的丁冉一样。姚蘅住在城里的学生公寓,跟一个蒙古女孩挤在一起,她每天要上课,一刻不停地打工。丁冉的每个下午都是这样过去的,他甚至会在起床以后就开始准备下午的对话,昨天讲到哪儿了,今天该讲些什么。慢慢的,他和房东开始有了交流,直谈到隔壁房子的灯都亮起来才各自去准备晚饭。
纪晗看着丁冉,他指间夹着烟,烟雾绕在他眼前。他对着那片雨,脸上有一抹淡而忧伤的无奈,静静地看,淡淡地笑,很温柔,很性感。 进了大学,他们如愿地搬到一起,他帮她负担了延签必须的担保金,她不必再不要命地打工。她每天在厨房里忙活,抓住他的胃,抓住他的心。那个地方没什么好吃的,除了五六月间的芦笋和樱桃,可是那时候不管吃什么总是特别香,哪怕她菜里放多了盐。也是在这样的雨里,他们撑着一把伞回家,一间小小的公寓,没有花园,没有樱桃树、苹果树,他们在窗子底下对坐着喝茶,他给她讲他跟老太太讲过的故事。
“要是能一直这样,以后就不回去了。”
“跟着你,上哪儿都跟着你,缠死你,烦死你,腻味死你。”
她说过的,做过的,他从没刻意记过,可是偏偏忘不掉。
纪晗望着丁冉,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她却意外地看得专注,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什么,看着看着就入戏了。那段恩怨里究竟是怎样的跌宕起伏?那么长的故事,他放在胸口,究竟重不重?
丁冉的静默没有持续多久,他甩了烟头,扶着湿漉漉的阳台扶手转头问她:“分析出什么了?”
“没有,得看着眼睛才行。”只是一支烟的工夫,当他再讲话的时候,纪晗还是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不管是成人还是孩子,人在被注视的时候大部分大脑功能会受到直视的刺激而加强。”
丁冉摇头笑,“美剧看多了。”
“有科学根据。”纪晗说得很认真,为了安然,她学了很多神经学的理论。
“不用分析了,过去的事儿了,分开的时候是挺万箭穿心的。”丁冉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一点儿伪装也没有,随后是他一声悠长的叹息。
纪晗的目光正好对上丁冉望过来的眼睛,她看到好多像是和他毫无关联的形容词,脆弱、纯真、执着……他怕她离开,可是他不怕回忆。 “丁总,能遇上就是恩典了,剩下的,看造化吧。”
恩典?他跟姚蘅的这些过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就是长没长到长相厮守,短没短出心有灵犀。
“呵……”丁冉嗤笑,“跟出戏似的。”
“那也是投入的那个更尽兴。”
“自娱自乐吧。”他摇头,说得风轻云淡,自己的那出是独角戏。 “丁总,您还用得着自卑?”
“自信,三言两语就能摧枯拉朽,是吧?”
纪晗拿不出任何说辞反驳丁冉,模模糊糊地想起酒醉那天他的话,点点头说:“对,比如连淤泥都未必见过的,确实没什么资格假装荷花。”
回忆的魔力似乎到此为止了,那个习惯了色|诱别人的丁冉又回来了,带着眼睛里的诱惑一并回来了,“那天的酒还真是醉脑不醉心。说我小心眼儿?我一句‘浊世青莲’你也记了好几天了。”他看着她的不安,又生出想欺负她一下的欲望,“那天,你真醉假醉?”
纪晗一时语塞,半晌才说:“真醉,要不然……不能咬人。”
丁冉摩挲着手里的烟盒,从里边拿出打火机,一下一下玩起来,“可能……是我过分了。”他说完就抽了支烟出来叼在嘴里,刚要点却突然问:“从来没征求过你意见,能抽吗?我以前女朋友特烦我抽烟。” 话音未落,他就发现这话太容易听出歧义。
“我是说……”他轻咳了一声,欲言又止,莫名的心里一紧,像是怕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收不回来就自投罗网了,可是他又懒得多费心机去解释,这半截话就这么放下了。
“我爸也烟不离手。”纪晗替他解围,“男人的智慧都在烟味儿里呢。”
他故作镇定地低头点烟,含糊不清地问:“你爸干嘛的?”
“教书,汉语言文学。”
“就为这个,你想当老师?”
“最早是。”
丁冉点点头问:“做学问真比从商好?”
“以前觉得,现在不了。”纪晗想想如今的自己,没多少文人的才气,却满是文人的脾气,“小时候,他总念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可是布衣卿相这种事儿全是戏文里才有的。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不如官吏;不如僧道;不如医工,就比叫花子强点儿。我爸是书生,相信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他只说颜如玉不在书里,他的颜如玉是我妈。”
丁冉听了就笑,“我认识的两口子不快乐的太多,凡是快乐的都有婚外补充。”
“丁总,经验主义害死人。”
“你看徐工,最好的例子,双方父母跟着一起混战,他吵怕了,顶不住了。现在离了,所有人都痛快了,晚上都能睡个安稳觉了。”长久以来,丁冉本能地站在不婚的一边,他想用戒指套住姚蘅,却只套住了空虚一片。对他来说,婚姻留不住爱情,爱情促不成婚姻。
“徐工离了还想再复呢。”
“他老觉得自己重情重义。我一直跟他说,今后维维要是过得好,你就别烦她了;她要是过得不好,就别让她烦你了。”丁冉敛了笑,像是无奈于徐靖远的天真,话说得有些刻薄,“结了婚,也就是图个法律保障的性|生|活,就是一块儿睡觉,何必打个结婚的幌子。”
“差别就是那点儿法律保障。现在一|夜|情的都不说我想跟你一块儿睡觉,改说我想跟你一块儿起床了,为的就是让档次提高点儿。”
丁冉眼里突然多了些藏不住的戾气,他又一次审视纪晗——你要的究竟是钱还是天长地久,你是想当宠物还是想名正言顺?不管你要的是什么,只要拖上个一百万的尾巴,你怎么能让人不防着你的后招?
(二十四)去留
晚上,丁冉一个人跑去路边的排挡喝了两杯,不是什么好酒,入口辛辣、上头,后劲一浪一浪地绵绵铺开。花生、毛豆、烤串,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桌子下牵在一起的手,想起青春,爱情,理想,以及世间种种的不切实际……
丁冉望了一眼县委招待所那栋灰白色的建筑,心里的那团鬼火,雨打不灭,风吹不熄,随着回程日期将近,反而越烧越旺,欲望、愿望已经渐渐分不清界限了。他仍然迟疑着,是否该借故把纪晗弄到庆泰硅厂,让她留下。
离开的时候,会想她吧?丁冉问自己。
你贪恋她,又厌恶她;想抱着她,又想惩罚她,时不时的会有种摧毁她的冲动,偏偏事到临头却又下不了手。各种极端的情绪在丁冉的胸腔里厮打,他恼怒于自己的矛盾重重、拖泥带水,于是,变本加厉地想要个干净痛快。
诱惑,还是离得远一点儿会比较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