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往那边点儿,我这就献唱了。”徐靖远抢过一支麦克风,坐到纪晗另一侧,喝了口啤酒清了清嗓子,“我这儿坐不开,他又不咬人,离那么远!”
纪晗和丁冉齐刷刷望向徐靖远,后者笑笑,扭过头对着屏幕唱开了。
纪晗稍微挪了挪,听着包房里的吵吵闹闹,轻声开口说:“丁总,哪儿有这么喝的呀,这是酒,不是粥。”
丁冉的视线穿过酒杯,依稀染上浓浓的醉意,“再废话,你信不信我把你一人留这儿当会计?”
纪晗说了个“信”就不再吭声了。丁冉仰头把杯里的残酒都灌下去。
等到徐靖远一曲唱罢,丁冉起身跟众人说,明天和县长有约,先回去休息。他嘱咐住在硅厂宿舍的几个人不用着急,唱到尽兴,反正是周末,房子已经在招待所订好了。
徐靖远见他要逃,丢下麦克风,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长成我这身板儿再学杨贵妃。明明就千杯不醉,假装不胜酒力?”
丁冉不答话,只是同一干人等握手作别,快要轮到纪晗的时候,他的动作明显一僵。
徐工立刻生出了多管闲事的念头,“纪晗……要不你先陪他回去?我怕他高了。”
纪晗看了眼徐靖远,他的酒量连我都见识过,你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匆匆跟众人道了声再见,一边意外于自己不曾推脱,一边跟上了面色不善的丁冉。
两个人并排走着,各执心事,相对无言。在路灯底下,丁冉突然停下,靠在电线杆上掏出烟点了一根。纪晗站在旁边,等着他。
真让她留下?丁冉被自己的决定弄得分崩离析,在类似于失恋的情绪里单方面地失控了,乱了心神,也乱了气息,甚至连记忆都被短暂地隐瞒了过去。
僵持了半支烟的工夫,丁冉突然开口:“你离我这么近,没听见我心里想什么?”
“想让我留下。”纪晗低头踢了踢脚底下的砖缝。
“越来越识时务了。”他话说得模模糊糊,语音未落竟然伸手把她头上的发夹松开了。她盘在脑后的头发一瞬间松散了,打了个旋儿,缓缓垂落在肩上。
纪晗仰起脸,借着路灯的光线睁大眼睛看他,看得眼睛酸了,才想起来眨一下。
“我告诉你,我想什么……”丁冉把手里的少半截烟狠狠扔出去,捉住她的小臂,把她一把拉过来,合在了怀里。
有呼吸在她耳畔扫过,带着酒气。然后,若有似无的试探渐渐变成了浅浅碎碎的碰触,一下,一下,轻轻印在她脸颊和脖子的交界处。
纪晗像是被烫着一样,想抖,想躲。她稍稍抵抗了一下,推了推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膊。
丁冉反手握住她的腕子,安安静静地看她。
那双眼睛盈着酒意,是湿漉漉的黑色深得望不透。
“你喝的是……假酒吧?”纪晗问他,声音是软的。
他听着她湿润绵延的呼吸,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像是要证实什么似的,盯着她的唇,目光温柔又坚决,一点儿,一点儿地接近。
她隐约看到他嘴角有个小小的微笑,浅浅的,眨眼就不见了。也许是灯光落下的影子,也许是心跳太狂产生了错觉,纪晗不再追究,垂下眼睛,等着他实现自己那个隐秘的愿望。
这个晚上,借着酒劲儿,真相就这么骤然摊到了丁冉面前——他想把她领进心里,放在胸口。
本来,一个吻的距离,应该举手可逾——如果你不曾往自己身上泼过那盆脏水;如果我早些湮灭了她存在过的证据——停顿的间隙就不会像是跨越了十三年这么长。
丁冉来不及把所有的“如果”在心里搅拌一遍,他的目光就变得不再坚决了。想不明白的时候是困境,都想明白了更像是绝境,他要的是一颗真心;一个人,毫无所求的爱他。
他的语音含糊不清,像是酒后的喃喃自语,他说:“我想,我把你当成别人了。”
掌握中的纤细腰肢在微微颤抖,丁冉松开她,攥着那个从头上解下来的发夹转身走了。
是骨子里就嗜血,还是到了喝了酒都不肯坦白的岁数?太阳穴上的血管啪啪地跳着,丁冉抽出一支烟又原样放回去。好险,情路那头都是伤心人,没有人笑,只有人哭,傻呆呆地一点儿一点儿舔着伤口,这条路上偏偏还有那么多人走着、跑着,你追我赶,重蹈……覆辙。
他又去摸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深吸了一口重重地吐出来,再也没有深情款款、挚爱终生了。丁冉忽然有了九死一生的感觉,真是好险。 路灯是在一瞬间暗下去的。
丁冉一转身,纪晗的书包就跌在地上,带着她无声的渴望自暴自弃地沾了满身的尘土。
她看着那个背影渐渐隐没在了黑暗深处。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每一次,只有当他背对自己的时候,她才敢毫无顾忌地凝视他;每一次,她只做最薄弱的抵抗,就浑然不觉地上当。这一刻,纪晗忽然明白:梦想,终究还是太过梦想了。
纪晗和两个启华派来的同事在第二天中午返回g镇的庆泰硅厂。丁冉没有出现,徐靖远在招待所楼下送他们上了面包车,说丁总和副县长有约。他看着纪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笑笑,跟徐工挥手作别。
隔天,丁冉、徐靖远准备搭乘下午的航班离开y省,仍是司机小胡开车,送他们去机场。中途,一个电话,让丁冉的脸色阴晴不定。
“什么事儿?”徐靖远问。
“新去庆泰的那俩小伙子,昨天开车出去撞了老乡的驴,让人给打了。”
“严重吗?”
“一个断了两根肋骨、脑震荡,一个是皮外伤。”丁冉说着说着,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
“谁的责任?”徐靖远像是被他传染了,也显得有些不安。
“小胡,调头,去县医院!”
“丁总,那怕来不及……”
“飞机改签,现在就回去!”
“到底怎么回事儿?”徐靖远追问。
“冯庆泰说是老乡的责任,咱们的人打电话找交警,警察还没来就让人给打了。”
“然后呢?警察不管?”
“警察说事故现场破坏了,管不了,还让出五百块钱出勤费。”
“这他妈什么地方,没王法了吧?!”徐靖远的声调立时高了起来 “常有的,谁的责任都一样。”小胡扫了眼后视镜插话说,“只要不是大事故,车都拉走,五百块钱不交上车肯定走不了……穷地方,没办法。”
“穷山恶水出刁民!”徐靖远骂了一句。
小胡的声音突然有些怯懦,“我们本来也盼着你们这些大老板来投资,可是你们来了,我们水电站上人……都要下岗了。”
“先不说这个,到底是老乡动的手,还是警察动的手?”
“行了,都别说了!赶紧回去!”丁冉长长出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车座上,脑袋里是乱飞的画面,成片成片的血,还有看不清的人影躺在血泊里。
透过房门上的玻璃能清楚地看到病床上的人手上插着点滴管子,脑袋上裹着层层的纱布。病房里开着窗户,一阵湿热的风把窗帘吹得轻轻飘起来。纪晗坐在窗边的凳子上,靠着床头的小桌子打盹,手里还捏着几张单子,眼看要掉。
见到她安然无恙之后,丁冉反而开始后怕,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如果现在躺在床上是她,他该怎么办?
徐靖远轻轻推了病房的门,纪晗立时醒过来,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迟钝又恍惚地看着站在他身旁的丁冉。
“那个呢?”丁冉转开头看着床上的病人,不去看她眼睛里的血丝。
“那个不严重,冯经理带他回去休息了,晚上过来替我。”
“出来说,别影响他休息。”丁冉率先出了病房。他和徐靖远已经问过医生,说病人只是第五、第六根胸骨骨折,没有气胸、血胸,不算严重,估计十天就能出院,但出院后仍然需要卧床休息。
“给他请个护工吧,其他的,等他能自理了再说。”丁冉皱着眉,心里满是烦乱和倦怠,“要是没什么事儿,你别老在这片儿乱跑。”
“乱跑?”纪晗毫无预兆的笑了,“是您让我留下来的。”
丁冉明显放柔了语调,“是我,可是我说的你都能听么?”
“您教过我识时务。”她静静地看着他。
是去,是留,事情明显还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她一句话就把他堵回去,摆明了一副互不相欠的倔强神情。
徐靖远看在眼里,脸上浮现出几许力不从心。谁能降得住谁?他们俩,是流年里彼此的业障。两相痴缠,伯仲难分,她无法掌控自己的无奈,就如同他不能交付的真心如出一辙,降住了对方,也降伏了自己。 “丁总,”纪晗看了下手里的几张单子,“您要是觉得他们俩医药费能报……”
“这时候想起我了?”丁冉重重呼出一口气,掏兜去拿烟,又想起这里是医院,一支烟被他捏得皱皱巴巴,摔进了垃圾桶。“我一向草菅人命,你一直替天行道,硅厂的事儿找冯庆泰。”
“行了,别争了,人没什么大事儿就放心了。”徐靖远跟丁冉说完,又嘱咐纪晗,“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多留点儿神。我们先走,回去电话联系。”
纪晗送丁冉和徐靖远下了楼,看着他们上了车。
车子启动,丁冉让尾气呛得咳了几声。他回头看立在停车坪上的影子,心里一阵发凉,是否将错就错真的应该被终止于忍不住回望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