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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绝乐得如此,也不吵他,坐在一旁,含笑看他沉思模样。
  晚间,苍沐二人用过饭在花厅喝茶,沐华从提刑司调了海捕文书并下午记录的口供审阅,连翻十几篇,皆是下午见到的那些受辱少年所述,大同小异,无甚可供细究之处,沐华看完,又拿起燕入云缉捕文书中附录的画像,只见画中人面容俊朗,唯一双眼睛狭长,显出些许阴骘。
  「少爷,少爷,你知我今天探听到了什么?!」
  便在此时,门外传来阿越大呼小叫之声,他一早被沐华遣去打探燕入云行踪,至晚方回,一进门便嚷出这句,惹得两人齐齐侧目。
  「阿越比你还大得几岁,怎的没你一成稳重?」
  苍绝低声嘟囔,惹得沐华失声一笑,转了头向阿越问道:「吃过饭不曾?」见阿越摇头,忙吩咐仆役端上菜来,让阿越边吃边讲。
  阿越三两口扒完一碗米饭,讲起一日情形。
  「我一早去出过事的那几处地方察看,走到半路便撞见唐家老三唐澜,他前年来咱们庄上给老爷拜寿,同我比过剑,还得了少爷您整理出的一本暗器心法,同咱们也算有交情,一见之下便拉了我去酒肆喝酒。这唐三哥很够朋友,听说是您在查燕入云的案子,便将十年前唐清之事悉数讲给我听,原来这唐清不是燕入云杀的,乃是自尽而死。」
  「哦?」沐华眉峰轻挑,「这样说来,传言不实。」
  「传言倒也不假,只不过此事另有隐情,不曾为人所知。」阿越咽下口汤,继续讲道:「唐清被掠走一年后确是被丢在唐家门口,奄奄一息,但他身上一丝伤痕也无,濒死乃是因为中毒。这毒是唐家独门所制,每名子弟均贴身藏匿,是为落入敌手后免遭羞辱自尽所用,中者无救,只有唐家掌门才会解毒之法。想是唐清不堪受辱服毒自尽,那燕入云不忍看他身亡,只得送他回来救治。据唐澜说,唐清因先天体弱不曾习武,中了这样的毒根本撑不过一时三刻,燕入云为保他不死,用内力护住他心脉,又拿千年老参给他服了才吊住一条性命。唐清回来后立刻便服了掌门配制的解药,两天后已能开口讲话,本来再有一日便能清了余毒,谁知服侍他的唐家下人多嘴,将唐清未婚妻因病而亡一事说了出来,唐清一听之下伤心欲绝,他这毒本就伤在心脉,余毒未清之前最忌大喜大悲,哪里禁得住这样一桩噩耗,立时便喷出口血来昏死过去,当天晚上便即身亡,那日正是八月十五。唐家为此恨透燕入云,本想办完丧事后寻他报仇,谁知不等他们去寻,唐清头七那日燕入云便自己现身在唐家灵堂,将钉好的棺材撬开,竟是要抢了唐清的尸身走,让唐家上下围住,重伤后才逃了出去。」
  这一番经过离奇曲折,令听者乍舌不已,末了,沐华叹道:「这样说来,燕入云倒实在是个痴情人,只不知这唐清是何等样人,竟令他钟情至此。」
  「我这儿有他画像,少爷你看过便知。」
  阿越说着自怀中掏出个尺长卷轴展开,只见画中一名白衣男子,执卷而立,面容倒称不上多俊秀,但一双眼睛温润如水,唇畔隐隐含笑,周身透出股书卷气,清雅过人。画卷底下一行小字:端午作此画贺清弟生辰。落款竟是燕入云。
  沐华一愣,问:「这画你从何处得来?」
  「燕入云初时与唐清以朋友相交,作了这画赠他,唐清极是喜欢,一直挂在书房,后来唐清死了,唐家嫌恶这画是燕入云所作,本想烧了,奈何唐清并无其他画像,这画又实在逼真,唐老夫人思念儿子,舍不得,硬是留了下来,只命人将书房封了,想念儿子时便进去看一眼。去年老夫人过世,这画便没了用处,我想您可能用得上,向唐三哥索要,他派人取了来给我。」
  沐华拿着画卷出神,片刻后问道:「大哥,你看这唐清长相如何?」
  苍绝看看画像,又看一眼沐华,笑道:「不如你好看。」
  阿越听他这样说,亦插口道:「眉眼不如少爷俊,但身形和那股子书卷气应是极像的,少爷你可记得,前年你也是穿一身白衣在花园看书,唐三哥见了你背影脱口便叫一声四弟。」
  沐华不料他二人扯到自己身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道:「我让你看这唐清长相与那些受辱少年可有相似之处,你净看我做什么。」
  苍绝听他这样说,回头思索下午看到的那几名少年样貌,恍然大悟道:「那些少年同唐清多少有几分相似。」
  沐华轻叹,「是了,相似处或在眉眼,或在气质,燕入云竟是拿他们做了唐清的替身。」
  阿越一听便皱起眉头,「这燕入云也是,天下那么多好女子,怎么偏偏喜欢上个男人,他爱错了人,便生出这许多事来。」
  苍绝摇头,幽幽道:「喜欢便是喜欢,哪有什么错爱,情之所钟,见了他便觉欢喜,哪儿还顾得是男是女,便这人是外族异类、妖魔鬼怪,那也是心甘情愿,只求一生厮守。燕入云并没爱错人,他只错在用情偏执,我若是他,便不求定要强占唐清,只要能看心上人开心,便是只当个兄长好友,一生陪伴于他左右,那也是好的。」
  他这话说得荡气回肠,沐华听了,只觉肺腑间一股缠绵之意,不觉痴了。阿越亦听得呆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沐华回过神,笑道:「我本在发愁如何捉拿燕入云,如今见了这画像便生个主意出来,或可一试。」
  苍绝看他一眼,猜道:「你是要扮成唐清的样子引他现身。」
  「我倒不愁他不现身,」沐华摇头,「再有三日便是中秋,那日是唐清十年亡祭,燕入云对他一往情深,必会往他坟前拜祭,我易容成唐清的样子,必可令他分神,你二人正可趁机擒拿。只是我易容术学得不精,也不知能不能让他上钩。」
  「我倒是善于改换形貌之术,不如让为兄替你装扮。」
  「我竟不知大哥还有这等手段。」沐华微诧,随即道:「如此有劳大哥了。」
  深夜寂寥,只一轮明月如圆盘高挂,照得十里坡上这一座坟茔甚是凄清。沐华身着白缎,外罩一层轻纱,夜光如水下衣袂飘飘,往坟前一站,倒真似孤魂赏月,别有种黯然销魂的味道。
  别人家赏月吃酒,他倒来这儿装神弄鬼,念及此,沐华不禁自嘲一笑,伸手摸上脸皮,又不免感叹苍绝手段,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将他扮得同唐清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真真是鬼斧神工,改日定要磨着他教一教才好。
  他这般胡思乱想,不觉时辰已过,转眼月到中天,犹不见燕入云影踪,沐华性子沉稳,十分沉得住气,也不慌乱,只负手而立,又等上顿饭功夫,忽觉背后掠过一股清风,蓦然回首,便见一人站在身后数丈处,月光照在那人俊容上,映出满脸震惊、狂喜。
  「清弟……」
  燕入云双脚如钉在地上,不敢移动分毫,唯恐惊吓了眼前这一缕幽魂,一声轻唤中饱含万千情意,沐华虽知他决非善类,也不禁为之动容,眼中露出悯然之色来。
  燕入云苦思唐清十年之久,乍然看见这般眼神,神魂颠倒下哪儿还提防有诈,只当唐清魂魄终于肯来相见,哽咽道:「你当日说不愿再见我面,黄泉路上要我莫来纠缠,今日肯来相见,可是已经恕我罪衍?」
  沐华不敢出声,恐被听出有异,唯静立不语,神色平和,燕入云当他再无恨意,欢欣无限,喜滋滋道:「清弟,你若当真谅我,便点点头,我立时舍了这身皮囊,同你泉下相会去。」
  心上人便在眼前,燕入云情难自禁,终于忍不住迈前几步,去握沐华双肩。他身形甫动,藏身在十丈外草丛间的阿越便射出袖箭,直取燕入云面门,苍绝亦如箭射出,扑将过去。
  燕入云心神激荡下不及应变,箭到眼前才猛然惊觉,仗着轻功了得堪堪避过,还未站稳便见一人挥掌袭来,急切间抽出腰间软剑迎战,霎时同苍绝斗在一起。
  「少爷。」
  阿越赶到沐华身边护卫,齐观苍、燕相斗。只见苍绝掌法灵动诡谲,燕入云持剑相迎才战了个平手,他二人均内力深湛,出手迅急,一息间已交战数招,阿越从未见过这般高手对决,知道自己插手不上,只旁观掠阵,吹响铜哨招呼埋伏在方圆一里之内的三十名捕快过来,张弓瞄向燕入云,防他脱逃。
  燕入云此时已知中计,又惊又怒,他一生苦恋唐清,见沐华扮作心爱之人样貌相欺,更加怒不可遏,运起十二分功力对抗强敌,眼睛仍不时瞄向沐华,充满怨毒之意,便是想寻个空子过来捉拿。苍绝怎能容他伤及沐华,一心想将燕入云尽快毙于掌下,但燕入云修习《汲阳谱》已久,功力深厚出乎苍绝意料,又招招皆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两人一时相持不下,转瞬斗出百招之外。
  沐华观战良久,见燕入云意欲性命相搏,大是担心苍绝安危,猛然间见燕入云挥剑直刺苍绝左腹,竟是拼着右胸被击一掌也要将苍绝刺个对穿,顿时失声惊叫:「大哥小心!」
  燕入云今夜大受刺激,此时已状若癫狂,陡然间见到同心上人一模一样的面孔上露出关切之色,却是为敌而发,狂怒中夹杂着无尽伤痛,一时理智尽失,也不顾破绽毕露,将手中长剑向沐华掷来。
  阿越在旁看的真切,忙挥剑格开,但燕入云在剑上灌注的劲力甚是霸道,剑刃虽被阿越一挑之下偏了方向,剑气却仍是扫过沐华右胸,顿时疼得他面色惨白,额上渗出冷汗来。
  「华弟!」
  苍绝见沐华险些伤在剑下,怒火中烧,一掌拍向燕入云有肩,将他击倒在地,右臂软绵绵垂着,显是肩骨已碎。
  燕入云剧痛中神志迷失,眼睛死死盯住沐华,怨毒尽去,露出迷惘、爱恋、伤心等诸般神色,口中低低念着:「清弟,清弟……」
  他受伤颇重,渐渐支持不住,念得两声,终是合眼昏迷过去。
  苍绝这一掌蕴力十足,燕入云昏迷几有一日一夜,翌日晚间才苏醒过来,一张眼,便见双手双脚戴着镣铐锁在狱中床上动弹不得,牢门外立着一人,文巾素服,容颜清俊,正看过来。
  「是你假扮我清弟!」
  燕入云坐起身看向沐华,嘶声问道。
  沐华已除去易容,不料还是被认了出来,颔首承认,「你行踪不定,武功又高,难以捉拿,我奉命擒你归案,不得不行此下策,唐清泉下有灵,知我为民除害,想来也是不会怪罪的。」
  燕入云似没听进去,只盯住沐华身形,喃喃低语,「清弟也是这般爱着一身白衣,你们身形相似,若非如此,我怎会认错。」
  出神片刻,渐渐神志清明,冷笑着问:「现下你已捉住我,打算如何处置?」
  「你淫人无数。又伤及人命,按律当斩,待刑部公文发下便要行刑。」
  燕入云狂笑数声,「我作恶多端,有此下场也不算冤,但我一生纵横江湖,岂能死于隶卒之手。」
  说罢自断经脉,不多时一条血线自唇角淌下,他此际命悬一线,犹自低语,「清弟,我去黄泉寻你,求你莫要躲我。」语毕,已是没了生息。
  沐华看着他自尽而亡,怔怔在站立半晌,才招狱卒过来吩咐,「去叫仵作过来收尸。」随后转身出了牢去。
  第四章
  苍绝正在西院等着,手中拿块非纱非绡的巾帕把玩,那巾帕上写满文字,起首三字便是汲阳谱,正是从燕入云身上搜出,被他拿来充了私囊。
  正赏玩间,沐华进了门来,苍绝忙将巾帕塞进怀中迎上去。
  「燕入云可醒了?」
  「他已自尽身亡。」沐华一声长叹,「他其实是个可怜人。」
  苍绝见他神色疲惫,忙扶他坐下,问:「可是身子不适?」
  沐华为捉燕入云忙碌半月,昨日又被剑风所伤,此时已觉胸口隐隐作痛,他不欲苍绝担心,强笑道:「许是累着了。」
  还未说完,便觉一阵气闷,眼前一黑,竟就此昏去。
  沐华昏迷之后六识不辨,唯心头尚存一线清明,朦胧间听见苍绝唤他,随即身子一轻,似是腾空而起,余下便再无知觉。及至醒来,发觉已躺在榻上,满屋药香袅袅萦绕鼻端,一时不明所在,便觉好似回到少年时,也是这般四肢无力,软绵绵卧在床上,终日与药为伴。
  他这般发着愣,忽听耳边一声轻唤,「谢天谢地,可算醒了。」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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