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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哥弘晖站在门口,低头踟蹰,不知道在犹豫什么,见了他们走近,忙上前行礼。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长得俊秀挺拔,连行礼请安,一举一动,亦表现出进退有据的模样。
  胤禛看着他,恍惚有些岁月飞逝的感觉。
  “怎么这个时辰来请安?”
  弘晖欲言又止:“启禀皇阿玛,弘旺已有十来日告假,未曾到上书房念书,儿臣未有皇命,不能轻易出宫,是以……”
  他与弘旺是自小的交情,比一般的亲兄弟还要亲,虽然两人长大之后,身份有别,并不如过往那边亲热了,可弘晖为人念旧,仍将弘旺当成心目中最重要的弟弟。
  如今若不是自己不便出宫,早已到廉亲王府上去探望。一连十数日,弘旺只递了病假,也并没有请太医,弘晖自己按捺不住,让宫里一个老太医出宫去给他诊脉,可那太医回来之后,问起详情却只是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弘晖这才有些急了。
  胤禛一愣,却仍微微皱眉:“就因为这点小事,你就咋咋呼呼,大失分寸?”
  不待弘晖辩解,他又道:“你身为大阿哥,不想着以身作则,在功课上下功夫,反而镇日不务正业,净做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弘晖垂首肃立,一副洗耳恭听的受教模样,胤禛见了,不知怎的就说不下去,挥挥手道:“跪安吧,明日朕会去上书房考究你们的功课。”
  “嗻,儿臣告退。”
  他瞧着弘晖退下,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连带着这堆了半张桌子的奏折,也没有兴趣再多看一眼,就着头靠在软垫上的礀势,微阖上眼,闭目养神。
  苏培盛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却免不了腹诽一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为大阿哥抱个不平。
  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
  光怪陆离的种种景象自梦境中掠过,如走马观花一般,纷至沓来。
  一开始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白至刺目,安静而宁和,到后来,漫无边际的雪地却渐渐化作远处一座桥,桥边开满艳红浓烈的花,一簇一簇,衬着雪地,越发惊心动魄。
  前面有个身影,离他并不远,只是每当他加快脚步时,却总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追不上,也没落下。
  身形修长,举止优雅,他忽然觉得这背影有着说不出的熟悉,可无论怎么想,却想不起来,心口空荡荡的,渀佛少了些什么。
  你是谁?
  好像问出声了,又好像没有,那个身影并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
  他追得满头大汗,却也没能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一点。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人终于停下来。
  胤禛大喜,忙并作几步上前。
  可就要触及对方肩膀的时候,那身影蓦地消散,无影无踪。
  他心头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到了桥上。
  周遭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连桥也淹没的浓郁的雾气之中,只有从手掌摩挲过的白玉栏杆,和脚下所踩的青石板,才能勉强辨别得出这是一座桥。
  桥下……他禁不住望了一眼,只见沉郁如墨,掀不起一丝微澜,直似传说中的忘川。
  又走了几步,却发现前面桥边坐着个人。
  佝偻着背,长发迤逦,连脸也掩在其中,看不清容貌。
  不自觉地走过去,到他跟前,停下。
  你是谁?
  那人慢慢地抬起头,神色冷漠,苍白如雪。
  我不知道。
  胤禛有点恼怒,莫说他如今是帝王之尊,就算以前当皇子阿哥的时候,也很少受到这样的冷遇。
  这里是哪里?
  那人面无表情,眼珠随着视线转了一圈,竟让他瞬间联想到死人。
  这里?这里是奈何桥。
  胤禛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只见那人僵白的嘴角慢慢扯起一抹诡谲的弧度。
  这里是奈何桥,你要找的人,想必已经不在阳世了。
  不可能!他下意识就想反驳,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要找的是谁。
  或者是,你自己已经死了,走吧,跟我去渡忘川,过了忘川,你就真正与人间隔绝了。
  那人桀桀怪笑,伸手就要来拉他。
  他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此时听了这话,方才闪过一丝清明。
  大胆,还不退下!
  他退了几步,又断喝一声,可那只手依旧缠了上来。
  冰冷滑腻得令人作呕。
  对方的手劲极大,胤禛几乎挣脱不开,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拉得往前踉跄一步。
  忽然有一股力量从后面拽住他,拉住他的手臂,狠狠拽了回来。
  他回头一看,只见拉住他的,赫然是方才一直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人。
  那张脸……
  那张脸竟是……!
  胤禛悚然一惊,醒了过来。
  玉炉暖香,薄被覆身,自己所处,分明是养心殿西暖阁,哪里有什么奈何桥,黄泉路?
  手腕上渀佛有什么东西松掉,低头一看,却是一串佛珠断了线,散落一地。
  这菩提珠子还是当年胤禩送的,他长年不离手,一直戴着。
  如今却毫无征兆地断掉……
  他一怔,只觉得心头涌起一阵慌乱,却说不清原因。
  苏培盛见他一觉醒来,满头大汗,忙拧了热毛巾捧过来,又弯腰要去捡珠子。
  “朕自己来。”
  他下了榻,蹲下身,一颗一颗捡起来。
  “你去找一团线,要结实的。”
  苏培盛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把东西找来,却见他抚着珠子,怔怔出神。
  “万岁爷?”
  胤禛回过头,将珠子放在桌上,起身。
  “舀披风来,朕要出宫一趟,别声张。”
  苏培盛愣了一下,忙道:“那可要备轿子,还是……?”
  152眼盲
  时值年节将近,廉亲王府却大门紧闭,一派冷清。
  就连门口积雪,也已是厚厚一层,无人打扫。
  胤禛站在那里,五味杂陈。
  内心深处,不止一次后悔对胤禩说过的那些话。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并不算好,但在外人面前,也从来没有失态过,即便生母乌雅氏那般对他,他还能忍下那口气。
  偏偏惟独面对胤禩,总是失控。
  因为了解太深,知道说什么才能令对方受到伤害,所以不惜用最恨的话来达到目的。
  不止自己难受,非要将那人也刺得遍体鳞伤。
  只是那天看着对方脸色骤变的瞬间,心情不禁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更加难受。
  “爷?”
  苏培盛忍受着刺骨的冷风往脖子里钻,瞥了一眼旁边两个与他差不多的侍卫,再看着面无表情的主子,忍不住上前小声提醒了一句。
  “你去敲门吧。” 胤真看着眼前的府邸,叹了口气。
  当年刚开始筹划夺嫡时,他曾安排了粘竿处的人守在廉亲王府左右,以便随时打探消息。相比直接将眼线埋伏在其他人府里的作法,已是对那人一种无言的信任,后来在康熙四十七年左右,他又下令那几个人撤离,无须再看着,以致于那人十几天未来上朝,他是否吃好睡好,又或者在做什么,自己半点风声也得不到。
  苏培盛应了一声,上前叩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是门房打扮的家仆。
  那人是廉亲王府上的老人了,自然认得胤真,见状不由吃了一惊,忙将门打开,战战兢兢上前跪拜。
  苏培盛阻止了他,低声道:“主子是微服出来的,也不想你们王爷大肆相迎,别声张,我们自己进去。”
  那人诺诺应了一声,将他们迎了进去,一面让人去通知管家。
  当年在潜邸时,两家也时常互相走动,这座王府对于胤真来说,无异于自己第二个家那般熟稔,他即便闭着眼睛,也知道该怎么走。
  走至中庭时,便见廉亲王府世子带着管家匆匆过来,迎面拜倒。
  “奴才弘旺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一二岁的弘旺半大不小,行礼的时候却是循规蹈矩,挑不出一点毛病。
  “这么多礼做什么,快起来罢,多日不见,你又长大不少。” 胤真看着他,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模样,他自小看着弘旺长大,又因为胤禩的关系,将他当成自己儿子一般,经爱纵容甚至比自己的儿子更多。
  “有劳皇上垂询,奴才尚好。”弘旺垂手肃立,神色恭谨客气到了极点,反而带着一股疏离。
  只是胤真心中有所惦记,并没有去看他的表情,甚至连弘旺自称奴才,而非像平日那般亲昵地以侄儿自居,也未曾留意。
  苏培盛却注意到了,他又偷偷看了弘旺好几眼,却发现这府里上至世子,下至管家,脸上都罩了股阴郁之气,面色不冷不热,显然十分不喜他们的到来。
  “你阿玛呢?”又闲话了几句,胤真忍不住问道。
  “阿玛病了,刚吃了药睡下,怕是唤不醒。”弘旺冷冷道。
  他如今对这位皇帝四伯,心里头只余下了腻味,想当年小时自己也常喜欢缠着他,跟前跟后,问东问西,那会儿四伯还没当皇帝,虽然平日里看起来不好亲近,但对于他,却是真心疼爱的,弘旺失母之后,他更经常跟着大阿哥弘晖到雍亲王府里去小住,那拉氏对他同样视如己出。
  只是这一切在十几天前都改变了。
  那日阿玛自宫里回来,他像往常到门口迎接,迎来的却是盲了双眼的阿玛。
  自那以后十数日,宫里头既没派人来,阿玛也不用再去上朝,唯一一个太医,还是大阿哥叫的。
  任他再鲁钝,也猜得出来与皇帝四伯有关。
  若不是朝廷有制度,不允许宗室在没有皇命的情况下离开京城,他真想劝阿玛走得远远的。
  他此生最大的愿望,不是继承王爵,享受荣华富贵,而是自己的阿玛能够长命百岁,能够看着自己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但连这样简单的愿望,现在也被破坏了。
  思及此,弘旺不由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心,指甲陷入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
  身后的管家高明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忙用手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不可冲动。
  弘旺深吸了口气,青稚犹存的脸上毕竟难以掩饰那样激烈的情绪,以致于胤真在看到他的神情时马上察觉出不妥来。
  “他怎么了?” 胤真微微皱眉,视线自弘旺脸上移至他身后的高明,立时发现二人举止之间都有些异样。
  “阿玛没事,多谢皇上关心。”弘旺毕竟只有十一岁,再如何老成,也难以在胤真这样的人面前表现得表衣无缝,何况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冷淡和疏远。
  “带朕去瞧瞧他。”
  弘旺抿紧嘴唇,没有出声。
  “弘旺!”
  胤真也沉下脸色,更坚信了自己心中的判断。
  眼看二人僵持起来,高明忙低声道:“大阿哥,您要替王爷想想。”
  这句话一入耳,弘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中止不住冷笑。
  是啊,就算自己不同意又如何,他这位四伯不是常人,是九五之尊,他的话无人敢违逆,就连上书房的师傅也说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届时只消一句话,只怕整个王府要被抄家覆灭,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请随奴才来。”他转身就走,也不多看胤真一眼。
  奴才二字从他口中道出,清脆响亮,却分外刺耳。
  胤真看着他僵直的背和反常的行止,也没心思同他计较,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头不安和涟漪般一点点扩大。
  弘旺走在前头,在七弯领先绕的回廊间行走,却并不是走向胤禩寝室,而是往着后院的方向。再走上一段路,缕缕香火的味道飘散开来,映入胤真眼帘的,是一个背影。
  地上的积雪被扫向四周,留出中间一大块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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