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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非,朕佩服你的胆量。就不知是人的脖子硬还是剑硬了?”他突然笑着贴近我,语声很低,气息阴冷、浑浊,如窖风四起。
我站在不避,微笑:“难说。牙坚而先失,舌柔而后存。世间事,难以多寡论、强弱计。”
“放肆!”对面一身低喝,一年轻男子站起,“吾皇礼贤下士,诚心相邀,你竟如此不识抬举!”
正是刚才闷笑之人。
我抬眼看他,姣好的容颜,轻、滑的目光,整个人如一笔写坏的字,媚而无骨。
看其席位,却坐了西景官员之首。
他身后有人向他横眉。
明于远慵慵懒懒的声音:“张相一定是十分识了抬举,才位及人臣的吧?”
哦?这样的人居然是西景丞相?
他身后有人嗤地一声笑。
那张相顿时满脸紫涨,局促不安,目光飘向钟离恒。
明于远笑着站起:“简非年少,难与二帝同辉。来,请允许明于远为陛下导路——”
说着,右手微一倾,将钟离恒引上了高位。
那高处,阿玉端坐其上,仿佛未闻此间事,一派沉静从容;一双眼看去,若深潭,只有眼底清冷之色闪过,望去如寒星落入潭底。
我坐下,看着钟离恒的背影,他离开前看我时那阴侧侧的一眼,是如此势在必得。
我暗地里使劲擦着双手,再擦,再擦,转头对上简宁的双眼。
他正微笑看我,笑里有欣然,但更多担忧。
我忙朝他微眨一眨眼,他真正开怀而笑。
“傻小子还真不傻。”明于远回来坐定,侧身在我耳边低语。
我微扬起下巴,笑嘻嘻:“那当然,我是谁?怎么着也不能坠了我师的声名,对不?”
“嗯嗯,”他点头首肯,上下打量我,作重新评估状,叹息,“这会儿看,还是个傻小子。”
啧啧。
我无视。
他闷笑出声。
席间纷扰,自不待言。
宴罢回到住处,已近二更时分。
清洌的夜风一吹,只觉神清气爽。
我将满身染上的酒气清洗干净,换上素白的裘服,到仪元殿西侧去看望简宁。
他与我们一同回来,被阿玉安排在他自己住所的西厢。
进去时,简宁正就着烛火在窗前看书,灯光摇曳中,他安宁馨和的气息,充溢整个房间。
“爹——”我走上前,圈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不肯起来。
熟悉的薄荷的微凉,如水般浸润我的心。
“呵呵,刚才在延福宫还以为你真正长大了,哪知还像个孩子……”他轻抚我的背,温言轻笑。
“爹爹放心,我是长大了,而且很厉害的。——不管,这一刻我是六岁的简非。”我闷在他的怀里笑着胡言乱语。
“好好,六岁,六岁的非儿也很了不起呢。”他笑声里的温柔与怜爱,如春日午后的阳光,淡淡、暖暖地照着,流泻在每一片叶子与花上,流泻到我的心底。
渐渐地只觉得宁逸,睡意潜滋暗长。
忽然他抚着我背的手一停,喊一声:“皇上——”要站起,无奈被我缠着,站不起来。
“非儿——”他拍拍我。
我一惊,松开双手,自他的怀抱中抬起头,站直。
阿玉正站在门口,似乎有些意外和出神,漆黑的眼底是温温的光泽。
“简相不必拘礼。”他沉静开口,语声温和。
边说边走进,自坐在窗下。
进来后,才发现他后边还有明于远。
明于远与简宁招呼后,来到我身边,低笑:“六岁,嗯?”
我大窘。
不知他们站在门前有多久,只得胡乱拿起简宁放在桌上的书,却看到简宁欲言又止的神情。
阿玉眼睛扫过,也是容色微变。
怎么了?
我看看手中的书,看看他们。
阿玉已恢复清冷:“那钟离恒不像他所表现的那般愚蠢,简非你要小心些。”
“哦?”我想想,问,“难不成他是扮猪吃老虎?”
明于远笑起来:“这话形象。我看他确实有些故作昏庸。不过,”他眼睛微眯,“这人急色却不是装出来的,所以难免色令智昏。”
阿玉眼神一冷:“席间他几次提及钟离无忌的兵权问题;又顾左右而言他,含含糊糊地暗示解药的事;最后匪夷所思地提出留简非在西景任职的要求。”
“难不成他还想一箭双雕?”明于远笑道,“他想借昊昂之力,帮他夺回靖王手中的兵权,就不怕我们联合靖王颠覆了他?”
阿玉说:“只怕这毒拖久了与简相身子有损。目前最大的难题是不知无忌行踪。明天我会正式提出解药的事,要是他推三阻四……”
明于远眼微眯:“明天听皇上的结果。如他不答应,我去走访西景重臣,说服他们废了这钟离恒。另请宋将军加紧打探靖王行踪。依我看,其人应在附近,钟离恒这次闹出这么大个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
阿玉看看我:“明天下午柏山涛之约?”
我想起晚宴情景,不禁笑起来。
当时西景官员上来轮番敬酒,不知明于远做了什么手脚,宫女倒往我杯中的,居然是白开水。
当一清癯文秀的中年人来到席前,见我饮酒如喝水却面不改色时,不由大为吃惊,他说:“想不到简状元如此海量。久闻简状元才名,明天下午能否赏光,参加我西景一年一度的文会?”
这人谁?
明于远笑着站起来:“简非,来,见过柏尚书。柏尚书仍西景文坛领袖。”
那柏尚书笑着连称不敢,又邀明于远前往。
“简非?”清清冷冷的声音。
我回神,问:“你们看我去还是不去?”
阿玉犹豫了一下,说:“还是去吧。最好将这些士子争取过来,这些人能引导世上悠悠之口。”
我一听,顿时头疼,可想到简宁,知道任性不得,只得点头。
幸好还有明于远同行,我心中暗道。
“非儿,不愿去就别去。”简宁温和的声音。
我笑道:“爹爹,文会非儿很感兴趣的。要不,我们明天一起去玩,好不?”
简宁微笑:“你们去吧,明天我另有事情。”
当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
他们一个个全出去了,只剩我留在流华苑。
静极思动,我想出去走走,才出第三进的门,那沈都统已来到面前,阻止。
我将他一拉,笑道:“陪我上街走走吧。”
他抬头看我一眼,立即垂下双目,挣离了我的手,只沉声道:“皇上……”
“皇上出去了,现在我自己做主。”我笑着向前走。
无奈,他只得跟着我,不管我走快走慢,始终是一米的距离。
我逗他说话,他却沉默,实在不行,就答以嗯嗯嗯。
我一笑摇头。
突然,看到了一家酒楼门前的马。
垂杨下,它静静地立着,浑身火红,却一点不显热烈,斑驳的光影中,居然是淡静出尘的风姿。
太漂亮了。
我奔过去。
“小心——”沈都统的声音。
“嗨,”我笑着上前,伸手去抚摸它光润如露珠的长鬣。
那马似避非避,最后站定,不动。
“你叫什么名字?”我对着它瘦削坚挺的耳朵小声笑问。
它清亮、乌黑的眼睛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它,它实在太好看,我真是打心底喜欢。
马慢慢喷了喷鼻息,湿润微凉的鼻子轻轻抵上我的面颊。
我笑出声,搂了它的头,在它眼睛上“啪”地一吻:“叫莲影如何?其色如莲,风姿如水中净影。”
马转转它的耳廓,低了头,在我脸侧挨挨擦擦,状似默许。
我痒不自胜,不由哈哈笑着抓起它的长鬃大力擦拭,顺手将它头颈处柔滑油亮的鬃鬣捋得像鸡窝。
四周打量,街上只行人商贩,酒楼里也许因为是早晨的缘故,生意清淡,似乎没什么人在。
看来马主并不在近前。
沈都统站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马,神情间一副不可思议状。
“你让我骑骑,好不?”我抱了它的头,笑着与它商量,“你看你,身高腿长的,我上不去,你低些下来,行不?”
哈,这马居然屈了前腿,我骗身上马。
刚得意地朝站在一旁的沈都统炫耀,它突然一声长嘶,其声清越入云,撤蹄就跑。
“小心——”身后似传来惊呼声,马已载着我绝尘而去,奔行若飞。
“喂喂喂,你慢点好不好?”我措手不及,差不多伏在了它背上。
突然马身一沉,一人已坐在我身后。
“沈都统?”我不敢回头,狼狈地抓着缰绳。
“嗯。”身后之人沉声回答。
正是他。
我松口气。
他俯身自我手中接过缰绳,一促,那马又开始提速。
“我们这是去哪儿?”风中,我大声问。
“带你去玩。”
“你认得路?”我怀疑。
“自然。这一带我很熟。”他回答。
我靠在他的前胸,笑道:“这会儿你到话多,刚才为什么却又一言不发?”
他听后,不再回答,也不再说话。
风在耳边呼呼掠过,这马神骏非凡,载了两人,骑速竟是有增无减,而且极是通灵,自动回避着行人与车辆。
“我们回去吧,要是马主人回来看不见他的马会着急的。”我恋恋不舍,却不得不提议。
他不答,只是放慢了速度,不一会儿,停在了一所高大的府邸前,下马。
我一看,说:“不对不对,停错了。刚才是在酒楼前,这儿是……”
靖王府?
我骑在马上看清门上的匾额,一愣。
立刻转身看马旁的人,呆掉。
哪有什么沈都统?
面前这人二十七八年纪,身材瘦挺修长,五官俊逸深刻,正兴趣盎然、好闲以暇地注视着我。
“你是谁?”我目瞪口呆。
“你说呢?”这会儿他的声音居然圆润低沉,如荷珠流转,哪有半分似沈都统的?
我看看匾额,看看他:“钟离无忌?”
他大笑,纵身跃起,将我一举,放下地面。
“莲影?”他轻柔地拍拍马,圆转的声音,笑意如刀,那马似乎吃痛不住,局促不安地刨着地面。
“喂!你——”我不舍,不由出声阻止。
“我怎么?”他逼近我,气势凌人,却又面带微笑,“简非,你不简单啊,不仅能近烈火的身,而且还哄得它团团转。”
他的眼睛和阿玉一样,漆黑,可是阿玉沉静,他的变幻如光影。
我微抬着头,干瞪眼。
倾国倾城之三
巧极如有神,何处分真假。
初冬的晨风,带着些微的寒意,无声地吹过。
对视中,他眼里不断变幻的光亮,如晴空下的湖面,粼粼波光,摇曳明灭。
突然想起阿玉说他难缠的话,暗自一惊,回过神来,我笑着揖手:“见过靖王。简非有事在身,告辞。”
他随意地倚着马,微笑不语。
我朝他一颔首,转身。
“已经来了,还想走?”正欲行,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臂。
中音,语声轻柔,圆润宛转;手中的力度恰到好处,我怎么挣也挣不开。
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指节苍劲的手,笑道:“靖王相邀,简非理当到府上拜谒,可是……”
他温文尔雅一笑,下一刻,却将我一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