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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被残雪所覆的青柏枝头,一只灰羽小鸟正四下叼啄觅食,而屋檐上的冰柱皆已化作潺水,滴滴答答垂直落下。一夜的鸳鸯交颈,缠绵悱恻,却原来不觉中丝丝暖意已悄然潜入这片静谧的世界,终等到了春回汗国之时——
兰夫人
达什汗并非好渔色之人,自五年前大婚娶了杜尔伯特部的托娅公主为汗妃后,又陆续纳了三位侧室,其中克烈惕部大台吉苏合之女高云因在前年产下一子,被晋封为侧妃,而另两位夫人也皆都是出身高门,重臣之后。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优势,正如诺敏所言,如今的自己便只有承受之份了。
兰吟一路盘算,终在宫女的引导下来到汗妃的寝宫前,尚未及门便依稀见内红衣绿袄,珠光宝萃,乌压压扑向眼前,她不禁略有发怵,直在茜红的提醒下方挺直了背撩裙而入。
厅堂内顿时寂静下来,数十道目光大咧咧地将她自头至脚扫量了遍,兰吟则打起精神来到汗妃面前磕头请安。
托娅放下茶盏,仔细打量着脚下这名汗王新纳的侧室,乌发丛云,玉项皎白,赤红玛瑙坠子镶饰得耳垂更显细致精巧,只这微然一瞥便觉得心驰神往,更何况待抬首后看清那真颜,果然是眉目如画,气质脱俗。隐约听到几声清冷的抽气,可见被眼前之人美貌所撼的绝非少数,侧妃高云更是脸色青郁,目含嫉愤。
怎能不嫉妒不愤恨呢?想当年苏合台吉嫁女,十里红妆延绵入宫,陪嫁之丰厚令人瞠目结舌,面上虽风光无限却仍是按纳妾之例入宫,焉比得此女竟能令汗王破除陈规,亲自采礼迎娶。
兰吟跪在冰冷的雕花青石地板上,静听着四周衣裙悉簌,私语耳耳,直至汗妃唤自己起身方在茜红的搀扶下,继续向坐在汗妃左首处的艳妆女子磕头请安。还不及说话,便临头被泼了一脸的茶水,她咬牙闭了闭眼没吭声,上方已传来娇呼道:“是我失手了,妹妹可曾烫着了?”
水珠沿着发丝缓缓滴落在地,兰吟抬眼笑道:“幸而天气尚冷,不曾烫伤,只是可惜了这尚好的茶,我闻着极香却不知是何茶叶,竟比那碧螺春还香煞数分?”
高云不料她反有此问,踌躇间身后已有人答道:“好灵的鼻子,是茉莉片掺了玫瑰露调制的花茶,汗国之地不适产茶,宫中皆是用往年采集风干的各色花种制茶的。兰夫人初来扎到自是不明,待日子长了便知晓宫里各处的规矩和习俗了。妹妹,你说呢?”
兰吟举目望去,却见一容貌清矍的华服男子正倚着高妃所座的椅背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高云不悦地瞪了兄长一眼,方冷声道:“正是此话,国有国法,家有家法,容不得有人仰仗着自己几分姿色,便轻狂得目无法纪礼数了。我这人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若是让我抓住了半分错处,绝不会手下留情!”
兰吟低眉敛目,连声称是,接着又向另两位夫人磕头请安。那二人一名唤阿茹娜,看容形分明还是个孩子,另一名唤乌仁图娅,浓眉大眼,言语豁达。两人受拜后,便忙不迭扶她起身,阿茹娜更是摸着她细腻滑嫩的手不愿松开,小鹿般圆滚的眼不停地瞅量着她。
待拜礼完毕后,兰吟方在末首之位浅身坐下,茜红原想上前替她抹净脸上的水渍,却被自己阻止了。只听名掌事老嬷正向汗妃禀告春祭之事,而那高妃总会时不时插嘴纠正两句,惹得她身后的兄长频频皱眉,兰吟见此情形禁不住心中冷笑,适才脊后所生的寒气也渐渐褪去。
商议至半,便见达什汗带着巴根信步而入,众人忙都起身问安。达什汗颔首走到汗妃座旁的雕漆虎皮椅前,解着身上的风氅坐下问道:“怎么人都到齐全了?”
托娅将个锦缎靠背垫于他身后,方笑道:“适才兰妹妹正给姐妹们拜进门礼,一时不曾散去,倒是陛下,怎得在这个时辰有空闲过来?”
“几日未见苏日娜了,听巴根说她日间咳嗽得厉害,下了朝便过来瞅瞅。”达什汗四下扫了眼问道:“小丫头呢?”
“才吃了药喊乏,便让奶娘抱下去睡了。”托娅感激地看了眼巴根,又道:“这孩子自除夕那夜后便没再见过您,昨日还喊着要见父汗呢!”
“陛下!”高妃忽然出声道:“格根也有几日未见到父汗了,一直嚷着要让您带他去骑马呢!”
高妃尖锐的嗓音显得分外突兀,达什汗不由将视线移转望向她,随即招手道:“乌力罕也在啊,不是说你父亲想念的紧,直催促着你过了除夕便回部落去吗?”
那清矍男子绕过椅背,走上前笑道:“原是要走的,但适逢陛下新娶,总得喝上杯喜酒再回家吧!”
达什汗淡然一笑,这才看向兰吟那边问道:“脸上湿漉漉的,抹了水不成?”
在汗妃和高妃意味深长地目视下,兰吟起身颔首道:“陛下果然好眼色,妾身脸上正是抹了水。”
达什汗换了换身姿,舒服地倚着暖褥挑眉问道:“噢?哪来得水啊?”
“自然是被泼的。”兰吟瞥了眼高妃登时气岔扭曲的脸,即时又抿嘴笑道:“陛下问这水是哪来得?天下之水皆同一脉,溪流入河,河流入江,江又入海,水化为云,云又化雨,雨落入井,便成为了这宫中之人日日所饮之水。水之功效自然不言而喻,若辅以茉莉、玫瑰更有美颜润泽之效,妾身因不舍这份上苍厚待,方残留于此陋颜之上,果然是清水出芙蓉,竟能换来陛下垂青一视,定不能忘淑人赐水之情。”
一番对答令得众人皆都惊诧,达什汗环视着下方各人变幻迥异的神情,转而拍腿起身对托娅道:“既如此,我改日再来看苏日娜吧!”
托娅这才恍过神起身恭送,走到兰吟面前时却见汗王顿然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道:“好一句‘天下之水皆同一脉’,听似荒谬却又有理,你随我来解释个明白,否则定当责罚不怠!”于是撇下了满室的疑惑猜忌,这位新宠恹恹地随着汗王走了出去。
半晌托娅才望见搁在椅栏旁的风氅,这件黑羽青穗风氅乃是自己亲手所制,但衣不如新,这一针一线所凝集的心血终还是被遗忘了。
兰吟尾随着达什汗回到自己房中,刚踏进屋坎巴根和茜红便默契地掩门退了出去,不及回身已自后被紧拥入怀,耳边更有那软语哄劝道:“知你受委屈了,要骂要砸尽管由着性子来,只有一条不许与我怄气才好!”
“好,你先松手。”努力试图扳开覆在腰间的手,最后兰吟不得不颔首妥协,待禁锢一除,便闷声上了暖塌。达什汗走过去挨身坐下,轻轻地替她脱着绒靴,虽隔着缎袜仍觉得那玉足如冰在握,便敞开衣襟放入怀中捂暖。
兰吟本是满腹委屈,如今见他这般体贴也不好发作,只得一骨碌坐起身,红着眼道:“你早去哪儿了?此刻献殷勤又有何用?”
达什汗拉过锦被盖在两人腿上,笑道:“为何没用?脚暖了心岂不也暖了!”
“何时变得这般油嘴滑舌了!”兰吟啐道:“定是枕边的甜言蜜语听多了,顺带着也学了几句来哄骗人,我可不吃这套!”
“甜言蜜语倒不曾听多,倒是身上的伤痕又新添了两条。”达什汗意有所指,握足的手也不禁用了些力。兰吟顿时脸一红,蹬腿羞啧道:“你走,去找你那些妃子夫人说这些混话去!”
达什汗愈发笑得欢,抱着她倒身窝在被中长叹道:“高床暖褥,软玉温香,真希望日日都能这般惬意舒畅,没那么多烦心恼人之事啊!”
闻言兰吟翻过身来,见他目下发青,不禁探手轻抚道:“是国中有事吗?”
“倒也无甚大事。”达什汗望着她道:“只恨不得能有三头六臂,尽快将呈递上来的文件批阅完成,便可多些时间来陪你。只是明明较以往已空闲了许多,却还是觉得琐事缠身,似今日这般,便晚了步让你受了委屈。”
兰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许久方哼道:“两句真一句假,说破了嘴皮子也无非是想为自己开脱而已。即便今日你端坐在场,也只会冷眼看着那杯茶水泼下去,又何必口是心非呢!”
“你又在胡思乱想,枉然揣测了!”达什汗拧着她俏挺的鼻尖,恨恨道:“枉我丢下堆公文眼巴巴地跑去看你,却换来个‘口是心非’的下场,果真是个这没心没肺的小妮子!”
兰吟拍下脸上的手,扬眼向他的下颚咬去道:“你才是黑了心肠的!明摆着是来看我出丑的,还愣想充好人。想是前朝之事太无趣,便想来搅乱后宫的一波春水,是不是?我却不是卖唱的戏子,没那闲情逸致为你演一出‘宫斗’,陛下若真想看竟可去挑衅别人,别在我这里拿事!”
躲开了攻击,达什汗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肃声道:“说好了,再是怎样闹也别伤脸,否则怎出去见人?你这女人一张嘴不光会说,更是会咬,上辈子真不知是何投胎的!”
兰吟挣扎了两下,前襟微敞露出片雪白的肌肤,胸脯更是起伏不迭,她龇着口莹洁细碎的贝齿喘气道:“那你说——你说是何投胎的?”
“狐狸精!”达什汗碧目转深,俯首舔着那润泽渗光的红唇呓语道:“你这小狐狸,小妖精,恨不得将你一口咽到肚里去,便再也不用耗神费力的记挂着了!”
兰吟手捂着他的胸口,媚眼如丝地问道:“我这狐狸精可能掐会算,适才可是让我猜中了你的心思?若有违心之言,便再也不理睬你了!”
达什汗呢喃了声,眼含狡黠道:“倒是真说中了一半,只是我特意跑来确非为了看你出丑,而是怕哪个没脑子的太过嚣张得罪了你,那日后岂不会被你往死里整治?所以我不是来搅乱一波春水,而是平熄风浪的。”
“原来如此啊!”兰吟颔首,转而将脸贴着他的颈项摩挲,达什汗早已按耐不住开始拉扯着两人之间的阻碍之物,就在将手探入那私秘之处时不禁顿然停下,抬眼诧异道:“你——那个了——”
“是啊,晨起来的。”兰吟坦然地合拢了衣裳,推开他道:“光天化日之下,也不适闺房之乐,为免惹人非议,陛下还是请回吧。免得哪个没脑子的借此机诋毁,祸患无穷啊!”
懊丧地捶着床沿,达什汗双目赤红地瞪着她道:“适才为何不早说,你存心撩拨的!”
兰吟眨着眼,无辜地摊开手道:“情不自禁,焉能怪我?你还是快前往他处寻乐,免得憋坏了身子。”
达什汗铁青着脸起身整理衣衫,兰吟则靠在床栏上咬着手指浅笑,因见他向门外走去忙又高声道:“对了,小狐狸适才卜了卦,说这几日陛下不宜接近女色,否则——小狐狸可不知要怄气到何时呢?”
硬生生地吐了口长气,达什汗转身抽搐着嘴角强笑道:“告诉小狐狸,我会一日日扳着手指等,届时连带着今日的一笔帐通宵清算!”
乌力罕跃步踏上石阶,因听得游廊那边的说话声,胸口莫名一紧,闪身躲入石壁后,待脚步远去方松了口气,不料转身正迎面对上远处双饱含笑意的眼,怔愣后忙敛色上前行礼致候。
兰吟放下手中的书本,颔首笑道:“听闻大人午后便要出宫回部落,现值此刻却仍有闲情逸致在此游园赏景,果然是好雅兴啊!”
乌力罕因瞅见搁在石桌上的书皮封面,不由脱口而出道:“《土扈律典》!夫人竟对此有所兴趣?”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兰吟示意请他坐下道:“初入宫廷多有不善尽美之处,故此想熟悉些法典吏律,也免得将来出了错而不自知反落人口舌。”
“夫人多虑了。”乌力罕犹豫了下,终是撩襟坐到对面的石凳上道:“似夫人这般玲珑剔透的女子,又值新婚燕尔,免不得多受些恩泽,纵有微辞也是在情理之中,待时日长了宫妃间自然会一团和气。”
“以色侍君,焉能长久?”兰吟抚着书面上的一处折角,叹道:“女子生得好颜色不如有份好家世,有份好家世不如有个好兄弟,纵是有一日君恩不再终究还有娘家可依傍,不是吗?”
“夫人慧智兰心,又岂能与平常女子相提并论。”望着眼前面露忧郁的女子,乌力罕抱拳道:“愚妹自幼丧母,无人管束,方养成了如今这般娇横刁蛮的脾气,前日得罪夫人之处乌力罕在此替她赔礼道歉,望夫人海涵谅解。”
“这话严重了,高妃娘娘乃大王子的生母,管教似我这等位低权轻之人自是应该,不过——”兰吟顿了下,摇头叹道:“大人是个实诚人也是个聪明人,只是不知高妃娘娘可了解您这份良苦用心啊!”
乌力罕明白所指何意,苦笑无语,猛然间脸色大骇地伸手拉住她拽向自己。兰吟措不及防下被磕了膝盖,痛得蹲下身子,却见团白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