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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着身上的被子,将脸深深地埋入膝盖中不敢抬头。终于在声痛苦的嘶喊后结束了了这翻折磨,但即刻紧闭的房门便被踢开,午后溷浊的阳光借机在阴暗的房中投下一片惨淡的光亮。
达什汗喘着粗气慢慢跨入房内,手中的铁鞭在地上拖下条长长的血痕,幽冷的碧眸尤如浓夜中发现了猎物的苍狼,见兰吟在自己进来的那刹双肩颤动得愈发厉害,他不禁冷哼了声,将鞭子远远的丢至远处方转身合上了门。
“在土扈凡是背叛我的人都已不在这个人世了。”达什汗缓步踱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阴森道:“而你——却怂恿了我身边最信任的人背叛我?在你愚蠢地利用了巴根预备逃离时,可曾想过他的下场会如何?要一个人死很简单,要一个人生不如死更简单!”
兰吟抬起不见丝毫血色的脸,目光茫然地问道:“茜红呢,你将她带去何处了?”
“那贱婢利用美色勾引巴根,我怎还能留此祸害在宫中?”达什汗弯腰抬起她的脸讥笑道:“既然贱婢如此爱卖弄风情,送她去窑子里做窑姐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微抖着苍白的唇,兰吟努力挤出丝僵硬的笑容道:“我错了,下次再也不与你呕气玩闹了。其实我只是在宫里呆腻了想出去走走而已,你想,若是真要离开土扈又怎会让巴根帮忙呢?他也是好心,因抵不住茜红的央求方才同意带我去散心的,哪算对你有违逆之意呢?”
“蠢材一样该惩罚!”达什汗眯起眼端量着她摇头道:“若是两个时辰前你说这话,我自然会深信不已,即便明知你心中未必如此想但我依然愿意相信,可现在——我一个字都不想听!既然你执意要离开我也不会阻止,不过要待巴根的刑罚执行后才能走!”
兰吟吃惊地睁大眼,毛骨悚然的寒意逐渐爬上背脊,只听得门外传来名侍卫的喊声道:“陛下,刑具皆已备好,是否要开始执行?”
“巴根身为汗宫总管却不知严于律已,私自拐带女眷出走,罪不可恕!未免日后徒生祸患,只有对他实施宫刑了!”达什汗轻笑了声对神情已呆滞的兰吟道:“这是向你家里学得法子,你也该司空见惯了吧!”
见达什汗说完甩手而去,兰吟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把抱住他的腿呜咽道:“是我错,是我的错,求你别这般做!我不逃了,我再也不逃了,求你饶过他们吧!好不好,好不好?”
裤腿上的布料瞬间被泪水沁湿,达什汗垂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痛哭流涕的模样,良久方问道:“你果真不想再逃走了?”兰吟忙胡乱地点着头,并举起两指发誓道:“我发誓若再心生离意,便恶疾缠身,不得善终!”
“何必呢?”达什汗蹲下身,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冷笑道:“山盟海誓都已成空,可见所谓誓言只不过是世人自欺欺人的手段,你又要我如何相信?”
兰吟只见达什汗自怀中摸出个银制脚铃,形似普通,暗沉的色泽中隐带着丝红光,又听他道:“莫看东西不起眼,它可比你我二人加起来的岁数还要长远,此乃成吉思汗当年赐予我土扈先主的宝物,名唤‘守魂铃’。随神而来往者谓之魂,无形无色无味,‘守魂’顾名思义为精气所守护也。”
说到此处,达什汗支手攥起兰吟的左脚轻轻抚触了许久方抬起脸,眼含不忍道:“兰儿,少时便过去了!”兰吟甚是奇怪地看着他解开银铃的玄扣套入自己脚踝内,冰冷的银器接触到温暖的肌肤瞬时发出锃亮夺目的光芒,随即则是撕心裂肺般的噬骨之痛!
兰吟惊惧地痛呼了声,伸手想解开银铃,可任凭她如何施力依旧无济于事,银铃如在脚踝上生了根般牢固。似有百柄利刃在体内翻搅着自己的筋脉,似有千张小嘴贴着肌肤在吮吸自己的鲜血,似有万计的针尖在骨髓内残噬这自己的神经,兰吟痛得撕扯着长发尖叫道:“达什汗!达——什汗!”
达什汗双目发红,一把将兰吟拥住怀内死死压制住,又将手指硬塞入她嘴内哽咽道:“快好了,“守魂铃”在识主,等它辨别了你的精血后便不会再痛了!”
此刻兰吟哪里还听得进去,她狠咬了口后用脚猛蹬达什汗的腹部,待得挣脱了挟制便一头向东墙撞去,在只离粉壁一指之遥时又被拽了回来。于是一个胡脚蛮踢将房内搞得狼藉不堪,一个拼尽全力保护她不自残伤害,两人的身影在昏暗的烛火下不断拉锯,抵死挣扎——
终于一切都归于平静,兰吟虚弱地坐靠在达什汗身前,神情麻木无助,惟有眼角的泪珠络绎不绝地流淌而下。达什汗则紧揽着她已被汗水湿腻的身子,疲惫地将脸搁在其肩头沙哑道:“当肉体日渐衰老之时,灵魂却依旧年轻热情,只因你我相守永不分离。“守魂铃”传说乃是用上古神石所铸,一旦戴上后除非魂魄离开人的肉身方才能再除下。这脚铃事先已饮了我的血,如今又上了你身,此后即便是天涯海角,我也终能找到你!”
伤残秋
露台晚砌,卷帘沾寒,达什汗踏进院内时只见栅外海棠低垂,艳质将亡,檐前画眉无声,惊鸣渺迹,秋榆飒飒,枯艾潇潇,一派清冷萧条之色。沿途而来的宫婢无不带着惶恐纷至下跪,他恍若未见地径直向前走去,来到“汀兰”匾下却顿滞了脚步。屋内传来阵急促的咳嗽声,甚是令人压抑难受,他的面色陡然变冷,在门外矗立许久方才出声而入。屋内药香犹存,炉鼎绕雾,他慢慢掀开蓉帐但见伊人微阖着眼倚靠在床榻上,眉黛烟青,樱唇红褪,不禁心中一动,神情也缓和了几分。
听到动静的兰吟睁开眼,聚神看了许久方展颜笑道:“今日回来得似略早些?适才还与下面的人说需得晚些开饭,却不想你倒先回来了,可是闻到了厨房内的烤羊肉,眼巴巴地赶着来解馋?”
言词俏丽,情义绵绵,只是那份眷恋的笑意却丝毫没有传达到她美丽的眼中,达什汗撩襟坐到榻边轻捻着被褥道:“听说今日又不曾用午膳?只靠几副补药支撑而不知进食养生,这病焉能治好?”
“又是哪个嘴碎的奴才跑去你那里通风报信了!”兰吟斜瞅了眼站在屋角处的几名宫女噘嘴道:“那马□制的酸乳吃着有股怪味,我咽不下去嘛!”
“奶酪俱有补肺养阴之效,对你的病有好处,知道你生咽不下去才特意命厨房做成点心方便食用。”达什汗抬手抚着她瘦削的脸颊道:“算算已咳了半秋光景,入冬前若再掐不断病根可是要落下一世的拖累,才多大年纪怎能如此糟践了身体?”
兰吟错开眼望着对面铜镜中两人交相并坐的身影,想了想方颔首道:“话说得在理,可病去如抽丝,岂是两三日便能治好的?”
“自然不能急。”达什汗循循善诱道:“只是病人也需得配合才会事半功倍啊,药补为辅,食补才能打好根基,你这饥一顿饱一顿的怎生是在养病?且不说诺敏为治好你翻了多少古籍药典,光是宫里的那些个大厨为了能琢磨出几道药膳便不知白了多少头发!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那么多人为你的病操持辛苦的情分上也好歹不能拒绝,是吧?”
两人说话间便见名宫女捧着个食盒走进来,达什汗亲自掀开盒盖端出碗色泽鲜嫩的奶酪道:“这是用法兰西人的法子制作的比然奶酪,我事前已尝过了,口感细腻绝对没有奶腥味的!”
“拿走!快拿走!”兰吟忙捏着鼻子推开碗道:“才不吃这劳什子呢!我又不是法兰西人,吃不惯这洋人的东西!”
达什汗见状失声笑道:“你躲什么!咱们先试一口,若真难吃倒了便是,如何?”
兰吟犹豫了下,望着碗中淡黄香郁的奶酪,迟疑地伸出根手指道:“既这么着一口便是,可不许唬我多吃哦!”“好——”达什汗搅了勺送到她嘴边道:“只怕尝过后你要讨着来吃呢!”
兰吟哼了声皱鼻吞下,稍顷达什汗见她渐渐舒展开眉头不禁心喜道:“不曾诳你吧!这奶酪入口即化,温和酥软,堪称酪中极品!”
“倒还爽口!”兰吟才说了句便觉胃内翻搅,将才吃的奶酪连同股酸水悉数吐了出来,一时忙得房中的宫女纷纷上前来收拾。达什汗则僵直地握着瓷勺愣坐原处,良久方沉下脸起身道:“罢了,拿走了!”
“我适才尝着还好,再试试吧。”兰吟擦去嘴角的残渍,自他手中拿过碗径自挖了一大勺放入嘴内。瞧她皱着脸努力往喉内吞咽奶酪的模样,达什汗不禁生硬地低喝道:“放下碗,不吃也罢!”
冰冷的奶酪刺激得咽喉作痒,兰吟忍不住捂着嘴连声闷咳,咳到后来鼻眼通红,泪水肆流,手中的碗盏骤然被扫落在地,破裂的瓷碎声似砸在了每个人心头,顿时房内鸦雀无声,只听得粗重的喘息声在寥涩的空气中回荡。
“我说了放下碗的!”达什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以为这般虚与伪蛇,便可让我心软吗?”兰吟仰起因咳嗽而泛红的脸,不解地道:“你说甚么?我不明白?”
达什汗轻笑了声,碧眸寒光熠熠,嗓音沙哑撕灼地道:“半夜只着单衣站在堂口上吹风,将治风寒的药偷偷皆喂了花草,饿得眼冒金星却仍不愿饮食,你不就是要以此来要挟我吗?你料想我必然会心痛,会向你服软,会放了茜红和巴根?”说到此处,他冰冷的眼中燃起簇火苗,恍若要将眼前之人燃烧吞噬,“你料想的不错,我是心痛了!”
兰吟看着他将手探入锦衾内握住自己的足踝,滚烫的指尖沿着冰冷的肌肤摸索到守魂铃上,轻轻一捋铃声便不住作动。达什汗勾起嘴角道:“我心痛自己当初何必如此固执?既然一个守魂铃便可换来你的温柔谦逊,又何苦耗心费力地去博你欢心呢?诸多辛苦付之东流,得不偿失啊!”
深秋露重,寒意沁骨,兰吟裹紧了身上的暖褥,恢复苍白的脸上浓饰着死寂的冷漠,半晌她幽长地叹声道:“这般相处下去,又有何意思呢?”
叹息声似腊月里吹过林间的北风,凋零了遍地枯竭,达什汗心中一凛,甩手站起身道:“有意思,只要我觉着好便是十年,二十年也过得!”说罢,毫不滞留地向外走去。
房门骤敞,他凌乱的棕发在萧涩的风中逐舞,孤寂的身影伴着最后抹日光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空院无人,只依稀可听到哀哀狼啸,匝地悲声——是的,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光阴弹指而逝,即便到那时彼此间只残存下无尽的恨,即便到那时生命的愉悦早已被磨噬,即便到那时世间的色彩皆风褪成灰,你——也只有你,必须要陪伴着我,陪伴着我直至走到人生的终结!
圃冷景清,正阳无力,曲折的甬道上秋色荏苒,特木尔走过片菊丛但见空篱幽缀,满地残霜,禁不住驻足怅望,抱思西风。莎林娜曾赞叹这片菊圃的美丽,婷婷傲世,暗香飘动,自己却甚是不以为然,他讨厌栽植在这汗宫里的所有花花草草,更厌恶在世人眼中所谓的那些娇柔美丽!
满园花草何用?既不能结出丰硕的果实又无法填饱辘辘饥肠,尽心浇灌培育之下只是绽放了稍纵即逝的美丽,空留下无限愁怅离索。娇柔美丽何用?既不能担负起繁琐的家务又不能产下强壮的后代,赏心悦目的皮囊下裹着副不堪重任的脆骨,最终只能被残酷的现实所吞噬。
美丽的容颜,娇弱的身躯,肆意的任性,这种种的相似无一不令他想起自己的阿妈——自己那死于抑郁的阿妈。本性多愁善感的她生于富裕之家,只因与身为奴籍的阿爹暗生情愫私厢结盟,被震怒的外公赶出了家门。于是贫瘠的生活逐渐磨灭了激情,现实的无奈再也不能维系和睦,成婚不足三月的阿妈跑回到外公家请求宽恕,却由于身怀卑贱的野种被拒之门外,被阿爹接回后她便一病不起,在经历生产之痛后病况尤甚。自己从记事起每日便是在阿妈的责骂和哭嚷声中渡过的,看着阿爹日渐驼弯的背脊,布满皱褶的苍颜,以及在阿妈的漫骂声中仍不辞辛苦照料她的卑微妥协,自己心中犹生出罪恶的想法。只是真的到了那一天,望着阿妈被病痛折磨得不堪入目的容颜,浮肿的身体散发着无法清洗的肝臭,空洞盲目的眼毫无焦距地望屋顶喃喃呻吟,自己方才惊觉当初那一闪而逝的念头是多么的邪恶,邪恶到足以令他死后被打入地狱深处,永不超生!
阿妈的死并没有成为他们这个家的解脱,反而是将自己拉入了更深的沼泽。阿爹疯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勤勤恳恳的马夫,再也不是自己那个慈祥和善,笃实善良的父亲,他每日里在草原上漫无目的的游荡,但凡看到稍有姿色的年青姑娘便会冲上去又搂又抱,又哭又笑,诸多治疗无效后只得将他锁在房内不得外出。两年后当自己被选为侍卫脱离奴籍的当天,欣喜若狂的他回到家中迎面而见的却是悬梁自尽的阿爹,那一日也正是阿妈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