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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尔加草原之际,途中遭遇到风暴阻击,正当迷路潦困时幸得神鸟指路方才脱险。当土扈百姓们竞相膜拜时,只见从神鸟嘴中掉出三粒红果落于草地上,其异香扑鼻,圆润晶剔,于是乎被奉之为神果。神果枯竭后幻化成丹,当年阿玉奇大汗重伤不治时,便是因服用此丹方才转危为安,故此‘龙血丹’能起死回生的传闻愈演愈烈,神乎奇迹。
兰吟走到书房门外,透过窗格玻璃恍见到自己散乱的发髻甚觉不妥,索性将食盒往廊栏上一搁,信手整理起衣容。院内牵藤萦砌,味芬气馥,引来鸟雀盘绕,不想却被阵突如其来的激烈争吵打破了这番惬意,兰吟定神细听了会儿,最终不得不在次巨大的掷碎声后推门而入。
房内硝烟如荼,达什汗与诺敏似两头夺食而争的野狼,眼冒绿光地瞪着彼此,因见她走近来这方才收敛了脾气各自别开脸去。兰吟瞥了两人一眼,随即笑盈盈地打开食盒道:“这两日天干物燥,我得空亲自煮了荷叶莲子羹,正巧可予你们下下心火!”说罢,倒了碗放于达什汗桌上,又亲自端着碗来到诺敏面前。
诺敏先是瞧着白玉瓷碗内碧绿莹亮的汤羹,随后慢慢抬起眼神情古怪地打量着她,半晌才冷呵了声道:“生死攸关之际,你竟然还有此闲情逸致洗手做羹?”话音刚落,衣袖一甩便打翻了碗盏,泼落了满地的汤水。
“放肆!”达什汗当即拍案而起,指着房外暴喝道:“你给我滚!滚出去!”
诺敏紧抿着嘴,恼恨地摔门而去。兰吟怔望着脚下的一片狼藉不语,良久后转身望向坐在朱漆桌案前的负气男子,细细端看着他飞扬赤怒的眉眼,英姿坚毅的脸廓,硬朗强壮的肩膀。
达什汗偶然抬头瞧见她脸上的清泪,匆忙起身过来道:“理那混帐做甚?待我明日便将他绑来向你赔礼道歉,可好?”
兰吟抹着眼角直摇头,半晌方嗓音嘶哑地道:“你两人素来合契,现下他虽还为前事懊恼,但过些时日便会顺了气。你暂且耐心应对,勿因一时冲动而伤了兄弟情谊。”
达什汗淡哼了声,想了想又道:“这小子也着实太毒舌了,日后他若再搅乱生事,你可需及时出来提醒,也免得我控制不住真动起手来。”
“都老大不小了,怎还似孩子般得不容人省心!”兰吟娇嗔,随即眼圈一红又道:“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又该如何是好?”
“这般的丧气话可不许胡说!”达什汗食指点住她的唇,摇首道:“你如今不是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吗,将来咱们还要生儿育女,白头共老。这是土扈汗王的金口玉言,不容生变!”
兰吟任由对方霸道地将自己抱起共坐至交椅内,当无意间瞥见桌案上的文书时,心下疑惑欲打开翻看,却被达什汗按住手背阻止道:“国之机密大事,无王命不得阅。”
闻言兰吟亦如往常般噘起嘴,忿忿不平地瞪大了双美目,对方当即又松开手浅笑道:“夫妻一体,心无间隙。”她不禁喉头一紧,慢慢握住那双带有薄茧的大手说不出话来,眼眸只是贪恋地在男子的脸上往返流连。
就在两人目光缠绵悱恻,惜惜不离时,诺敏却又折返回来,冲进门直挺挺地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扬起惨白的脸长呼了声道:“表哥——”
这声‘表哥’唤得达什汗神情一动,心下感触,又听他继续哽咽道:“表哥,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只能还是来求你!我——我只求你念在咱们自幼的情分上施个恩典,赐我一枚‘龙血丹’吧!”
达什汗碧目转黯,摆在桌案上的手逐渐攥成了拳道:“若我说‘龙血丹’已没有了呢?”
“不可能!”诺敏当即反驳道:“当年的三颗‘龙血丹’,阿玉奇先汗服用了一枚,余下的两枚皆被王室收藏着,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第二枚被我吃了。”达什汗沉声道:“当年我自野外被接回后,因得了肺炎咳血不止,诸大夫皆束手无策,阿爷在万不得已之下私自取了‘龙血丹’予我服用。其实此丹并无外界所传那般能够起死回生,只不过是止血补血的圣药罢了。”
“中了‘湘妃逝’岂不就是要止血补血方才可保命。”诺敏冷笑,双目幽幽地望着上座的两人道:“原来你早已知道‘龙血丹’能解‘湘妃逝’之毒,就在我这两日冥思苦寻解药之时,你其实私下已将最后一枚解药给了自己的女人。我果然是个傻子,竟还三番五次地来来求你赐药!”
兰吟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甚是不忍,便起身来到他身旁柔声劝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已几日未入宫,何不借此机会去探望下穆姐姐?”
诺敏抬起双墨黑如潭的眼,削薄的唇边缓缓升起笑意,雷石电鸣间突然出手扣住她的命脉,惊得达什汗跃然而起吼道:“你做什么?”
“既然没有了‘龙血丹’,我还求你做甚?”诺敏挟制着兰吟向后退去,神情森冷对达什汗道:“此刻药效仍还在她体内滞留,只要喝了她的血同样能解毒。”
兰吟顿觉齿寒,回首对身后的男子厉斥道:“即便是吸干了我身上的血也救不了穆姐姐,倘若让她看到你这般丧心病狂的模样,想必更不愿活下去了!你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傻子!”
“住嘴!”诺敏浑身打颤,双目盈泪地吼道:“你懂什么!你尝过被人活生生撕裂身体的痛苦吗?你尝过用毛刷洗得皮破血流的滋味吗?你尝过终日在恐惧黑暗中渡过的感觉吗?”说至此他望向前方,呵然苦笑道:“看着你们公然斗气吵闹甚至到翻脸出走,可知我心里有多羡慕吗?你们之间可以这般正大光明,肆无忌惮,而我却是如此卑微谨小,惶惶不安!”
达什汗眼中敛去怒意,流露出伤感之情,兰吟则已忍不住抹泪泣哭起来,诺敏颓然松开手独自向门外退去,脸上挂着悲凉的笑意道:“你说得不错,我不该再惹她生气了,我该静静地离开这里,离得她远远的才是!”
“先别走!”兰吟及时伸手扯住他的衣角,目光精亮地道:“常言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但有时耳听是虚,眼见也未必为实,欲辨真假,还需扪心自审。此刻穆姐姐身处逆境,更需有心人嘘寒问暖,你为何不先去见见她,再做定夺?”
诺敏先是不解地思量着对方意味深长的言语,忽然间满是诧异地手指着兰吟的脸道:“你——你——”她还不及反应,脸已被人掐着下颚抬起,直对上双饱含震惊痛意的碧眸。
达什汗胸膛起伏得厉害,如岩浆翻搅的怒意在身体内一触即发,他先是用衣袖狠抹去兰吟嘴角流淌下的鲜血,随即又粗鲁地在她脸上擦拭了阵,待看清那层粉白珍珠沫下依旧双颊殷红的病颜,恨然甩手大声质问道:“药呢?我给你的药呢?我给你的‘龙血丹’呢?”
兰吟趴在地上咳嗽了两声,颇为视死如归般地摊开手道:“穆姐姐原便有心疾在身,若无解药必然支撑不过两日。”
“我该看着你服下去的,我该看着你的。”达什汗面色惨淡地摇首自语道:“可是——可是谁会料到生死关头,你竟然如此肯舍己为人。”他痛苦地抚胸弯下腰身,喘息许久后霍然伸手掐住她的咽喉吼道:“你成全了旁人,那我呢?谁又来成全我?你果然还是恨我,恨到连最后的生机都不留予自己,只想用死来逃避我!是不是——是不是——”
若非及时醒悟过来的诺敏冲上前解救,兰吟想必早已被摧残地奄奄一息,她捂着满是淤青的颈项倚墙而立,只看着达什汗如困兽般在房中翻桌掀椅,砸东西泄愤。诺敏将其护在身后,时不时回过头来,搅得最后她不耐烦地问道:“你看我做甚?”
“你不知‘龙血丹’只剩一枚了吗?”诺敏挑眉问道:“还是你果然存心求死?”
“他给我时虽未说明,我却也猜着了,否则此物即便是世间罕有,他却也不会藏私不救穆姐姐。”兰吟冷笑道:“蝼蚁尚且偷生,又何况是人,我既无拯救苍生的侠义之情,也无普渡众生的菩萨心肠,左不过想还当初入宫时允下你的那个恩情罢了。”
“你果然是堪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典范了。”诺敏挥袖扫开飞过来的两本书册,随后颔首道:“至此后我的命便是表嫂你的了,为奴为役,悉由尊便。”
“你这买卖做得倒也不亏,我只剩寥寥数日性命,又能奴役得了你几时?”兰吟眼见着达什汗徒手将盛莲子羹的白玉碗敲碎后,忙推着他嘱咐道:“还不快去将那疯子给制服,难道真要看着他伤了自己?”
诺敏二话不说,走过去乘对方神意混乱时操起一旁的花瓶便砸了下去,兰吟目瞪口呆地望着达什汗软身倒下,不禁喃喃问道:“你这可是在借机报复?”话音刚落,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湘妃榻上,少年用力扳着少女苍白无助的脸,大声喊道:“看着我!看着我!”
自己悄无声息地立于窗外,望着少女颊边被勒出的两道青痕,不禁与少女同时冲口而出道:“你果然是个杂种,是个——连禽兽都不如的杂种!”
少年神情一搓,幽绿的眼眸晦黯如夜,看不到半丝光亮和未来,随即他咬牙狠心挺入了少女体内。自己默默地看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将少女眼梢的清泪,将少年残红的双瞳尽收眼底,转而颓然发笑,踏水飘去。
‘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女子果然是无法忘记生命中的第一个男子,哪怕有恨有怨有悲有痛,终究无法抵御随着那点落红而逝去的刻骨铭心。
自己收敛起脸上自嘲的嗤笑,继而望向前方广阔无垠的荒漠。酷日当空,黄沙滚滚,男子背着失明的女子足步不稳地在行走,一个踉跄两人便滚下沙丘被掩入黄尘内。在经历了流沙之险后,女子从容笑道:“也许——也许只有当学会了放弃,放弃贪婪,放弃仇恨,我们才能更清明地活在这个人世。”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女子毕生所求不过一有情儿郎,看逾富贵荣华,超越红尘凡俗,漠漠荒原深处是动人心魄的生死与共。
自己眩晕干渴地仰望空穹,艳阳处飘落下星点雨粒,逐渐又化成漫天红雨将她淋得遍体湿透,最后万里黄沙被波涛汹涌的红海所吞噬,天地间一片血红如樱——
兰吟陡然惊醒,睁眼便看到达什汗端着药碗坐等在光线昏暗的床头,还不待自己说话便强行将碗塞到嘴边。乌黑的汤药内充斥着浓重的腥味,她才浅啜了口便直犯恶心急欲推开,不料立即跑来两名粗壮的宫女强制压住自己,被迫捏着鼻子硬生生地灌下了整碗。
事后达什汗精疲力竭地推开身,丢下碗莫不作声地走出房去,兰吟瞧间碗底的残液只觉天旋地转,不及思索便下床追了出去。来往的宫女侍卫们个个诧异地看着她散发赤足地在四处寻梭,嘶嘶咧喊回荡在宫宇中敲荡出玉碎残磬,茫然的眼神亦如走失的孩童般脆弱无助,落日残阳,杳杳晚钟,所有的美好宁静却无法在心中激荡起半分涟猗。就在她失望之际,陡然看见久不在宫中露面的雪影,此刻正站在前方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仰首长啸后转身奔入石林。
兰吟欣喜地跟了进去,尖锐的石砾戳破了娇嫩的脚底,蜿蜒的树枝扯断了柔软的青丝,她全然不顾只是一昧向前,终在处蕉叶虎石下找到了人,霎时泪如雨下——那个自己心目中强悍精干,百折不挠的男子,此刻正苟延残喘地倚石而坐,面色苍白如纸,左腕上的伤口透过绷带渗出丝丝鲜红,而他却浑然不觉地仰望天际的火霞烧云,干裂的嘴角崭露出痴慰的笑意。
看着血慢慢自他的腕间流入地下,想到梦魇中自己曾大口吮吸的红雨,兰吟忍不住哇地声将适才所饮的汤药皆都吐了出来。达什汗回首看向站在身后的一人一兽,目含悲意地浅笑道:“好美的日落!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若是能永远停驻在此刻该有多好啊!”
因见他挣扎着欲起身,兰吟忙道:“你别动,我这便过来。”哪知他摆手喘着气道:“不能每次都是由你来找我,这回就让我走到你身边吧。”兰吟无语,望着他虚弱地一步步挪向自己,最终笑意昂然地颓然跪下,自己忙伸手扶住他与之共同倒身在地。
“对不起。”达什汗埋首在那馨香温暖的怀中,闭目呜咽道:“我的血只能延缓你身上‘湘妃逝’的药力,却无法根除毒性。诺敏说至多——至多只剩三日光景了!”
泪水沁湿了自己的前襟,兰吟不觉紧紧搂着他的头,牵强地笑道:“三日可有三十六个时辰,能看三次日出三次日落,可见老天爷也不算亏待我。”
达什汗心中越发苦涩难抑,待听到雪影在身旁哀哀而啸,竟不觉想起幼年时自己背着阿妈的尸体在雪原上绝望而行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