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若无所思(最终章)
那天早上下床,因为没站稳,差点撞在床头柜上。
护士进来的时候,思静沿着病床走了三圈有余,天还没有大亮,隐约可见地上有几个小水洼,许是半夜里下过雨的缘故,雨声也并不大,所以即使在夜深人静,也没有惊动几个人,想必在红日当头时,几乎所有人都不清楚曾有过这片阴雨天,当然也不会记得那股清冷的味道……
思静坐在临窗的椅子上,静静地发着呆,额头正好能抵在窗棂上,外面的光线照进来,却照不到她的脸。
十点半左右,护士又进来过一次,床柜上多了一张白单子。
十一点,康凌筱打来过一次电话,谈话和平常相差无几,思静对昨日的事情也只字未提。
下午二点多,林母来了,终于想对前一天的事情做个了结,临走时,她说,“只要不姓林……”
意思是只要不姓林,活的死的与他们无关?
在这之前,思静想了很多,比如,怎么才能找一个爸爸给二伯父一个交代,又比如,怎么才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却要让林思清相信,还有孩子生出来怎么办?
这每一个问题都能把思静逼入死角,逼入绝境。
可原来就只是为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然让她整日整夜都睡不着觉,合不上眼……
半夜口干醒来时,才发现她从下午就一直睡到凌晨,肚子饿到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刚想起身之际,思静发现床头立着一个黑影,吓得她差点惊叫出声,空气中飘着一阵潮湿的气味,几秒钟后,又恢复成了原样。
待看清那个从轮廓就能辨认出的黑影,思静只知道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很可怕,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冷冰冰的,就像前天扼住她脖子的手一样冰冷。
她缩回了手,却没有打开床头灯。
如果可以,她想把走廊上那几盏看得不甚清楚的照明灯也关了。
良久,他们都没有说话。
终于,那个黑影动了动,思静直觉地往后缩,林思清却只是挨着她睡在那张白天看着不是很白,夜晚却格外素白的床单上,手臂垫在她的脑后,圈住她,然后就闻到他的衣服上散发出来一股刺鼻的烟草味,闻着有点头晕。
她伸手推了推,他却更紧地抱住了她,直抱得她透不过气来,可怎么也挣不开,思静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心已疲惫至极,再也不想动弹半分,更使不出力气再去挣扎……
直到他睡着,慢慢松了手。
思静听了一会儿他吐出的均匀气息,她知道他浅眠,只有在睡着的半小时内不容易醒来。
她又听了听走廊上的动静,才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抹黑找到了外套,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然后就从开着的窗户爬了出去……
也幸好是一楼,思静踩在外面花圃的土壤上,心狂跳,回头看了一眼蜷缩在床上的人,就直奔向医院的大门,再也没有回头……
她知道,她虽然走了,却能带上爱着那个人的名义了……
那年她二十一岁,却学着几岁、十几岁的孩子离家出走,只来得及偷走林思清口袋里的钱包……
那一夜很静,静得吓人……
后来的后来,她才知道那个人疯了一样找了她很久,很久……去过她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找过认识她的所有人……
可是城市不大,却有能力让你从此再也见不到一个人。
之后短短的几个月,他从沉默寡言到再也不开口说话,最后,开始足不出户。
直到一天夜里,他把几年来存的积蓄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他的母亲在他背后哭着喊着,而他的父亲只能微颤着手扶着阳台的护栏墙,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慢慢消失……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他。
再后来的后来,林正祁死了,林母郁郁寡欢地还是住在那栋房子里。
林思清的律师事务所经由梁新宇多年的挚友陆一峰又回到了梁新宇的手上,价格却是开始建立起来的好几倍金额,从此梁氏和陆氏生意上的来往分崩离析。
康凌筱还是出国了,这次是真的出国了,汪阳在机场送的机。
梁以静去相亲了。
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谓的结局了,他们的口中也再也没有提到过林思清和林思静,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来年一月头,正冷的时候,思静下楼梯的时候,已经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了,只能扶着栏杆,一步一步慢慢往下走。
因为肚子的关系,只做了几个月的工作,就辞了。
现在住在租来的很小的一室户里,地方虽小,好在东西并不多。
这几个月来,思静过得很辛苦,是真的辛苦。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常常听到马路上的汽车鸣笛声就能感到心里一阵烦躁……半夜里,脚经常抽筋,思静嫌累,就慢慢伸直腿,缓解一下痛楚,就接着睡下了。
庆幸的是妊娠反应并不是很强烈,肚子里的宝宝还会时不时地踢她一脚,感觉像是和她闹着玩,思静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那天清晨,被楼下的狗吠声吵醒了没再阖过眼,起床时,却难得的精神,忽然就想吃街角那家酸话梅,一想到那酸味就忍不住流口水,她好像又嘴馋了……
拖着那双沉甸甸浮肿的脚,从四楼一楼一楼地往下爬,推开那扇略显生锈的防盗门的时候,发现旁边站着的一个人,思静条件反射地道了歉让出路,看得出双方都有点怔忪,只消片刻,思静原本停顿的脚开始继续往前走了。
买了东西回来时,那人还站在原来的地方,思静上了楼,重重地关上自己的铁门,就去学怎么织毛衣。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又被狗叫声吵醒,那个人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有时买东西看到他,有时去散步时看到他,总之,只要出门,就要经过他,就能看见他,就这样过了一星期。
直到思静忍受不了楼下的那条狗,下了楼冲着狗的方向,对他说,“要么走,要么进来。”
从那天开始,那人从楼下大门转战到了她家门前,刚开始,思静被自己的敢怒不敢言的性子折腾得够呛,久而久之,她也不想出门了。
万不得已要出门,见他已经从站的姿势变成蹲坐的姿势了,思静终于发火了,“你讨饭的啊?”她吼完,也不理他,关了门,继续织毛衣。
那人也不吭声,结果第二天,他脚边就放了一个小瓷碗,坐在她门前。
她既好气又好笑,但脸上还是和平常无异,给了他零钱,差他去超市买醋了。
那天,她给他开了门……
因为那天是除夕夜,是万家灯火、团圆的日子。
在外面爆竹声阵阵,电视上依旧放着一年一次的春节联欢晚会,他对她说,“新年快乐。”声音沙哑干涩。
这是林思清再见思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说的是对来年的祝福。
然后他们就着餐桌开始接吻,慌不择路中思静的肚子顶到了思清,所以无奈之下改成思静坐着,林思清站着捧住她的头,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温习着对方的温度、对方的气息,触摸着对方皮肤上的每一条纹路,唇角、鼻尖、眼脸、眉峰,就连干燥的鬓角都舔抵了一番……
这期间,他始终没有摸向她的肚子,即便摸遍了她身上其他地方。她知道他还是有点抵触,更多的可能是害怕,只是一遍一遍地吻着他,安慰着他……
思静脱掉了他身上的毛衣,看着他有短暂的颤栗,从房间里拿出她新织好的毛衣,套在他头上,毛衣贴在他身上,高领还遮着他的鼻子和嘴巴,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她……
那天夜里,她没有问他为什么能找到她,也没有问家里怎么样,他也没有问她,孩子到底是谁的,孩子以后要叫什么名字,他们也没有提起以后的事情、他们的未来。
仿佛一切已经安排妥当,来得那么的顺其自然,顺理成章。
她只是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1990年印刷的《彩图世界名著100集》,摸着肚子,告诉林思清,“孩子想听。”
然后就躺在他身边,听着那本书里的第一个故事《西班牙公主的小矮人》,“谁也不知道小矮人叫什么名字,他住在美丽的大森林里。他的背是驼的,他的腿是弯的,最滑稽的是他的大脑袋和大鼻子……”
“最美丽的西班牙公主,我能为您跳个舞吗?请吧……”林思清的声线很低沉,很容易就能让她沉浸在故事里,慢慢就有了睡意。
“这是一面很大很大的镜子,可是小矮人从来没有见过镜子,他不知道镜子里的人是谁……”
“啊,这就是我自己,因为他也有一朵白玫瑰花……”
原来这个童话故事是悲剧啊,不知道下一个故事是怎么样的结局,无论多坏,相信总会有好结局的一个。
那么在芸芸众生中也会有他们的故事,那个结局也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记住他们始终不能舍弃的……
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