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陌上花开
江南的夏天,无论山间,还是水畔,无论一草一木,还是一花一萍,都有着比春天更加蓬勃的生气。
似乎一个不留意,石下就冒出了一支绿芽,树干上就抽出了一支新柳,绿叶中就冒出了一个花骨朵儿。
黄灿灿的,绿幽幽的,红彤彤的,粉嫩嫩的……
这么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的季节,我能用双目看得清清楚楚,却无法看到心里。
因为那里面占满了东西,一点一滴的占满。
有思念,有哀怨,有惶惶,有失望……更多的是支离破碎中渐渐串接起来的记忆。
“公子,有信!”小函兴冲冲的踏过月亮门,拽着黄色娟裙朝我碎步跑来。
“信?”我耷拉着脑袋,依旧双目无神的盯着眼前景致,略显有气无力。
我想,现在就是圣旨都不能提起我的兴致了,更不用说什么信了。
“恩,是家书。”
我一个激灵弹起,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称得上心静如水了。可这么下,又觉得自己真是失败啊,不就是封家书么,至于这么激动!
“是大公子让人送来的。”小函轻声说完,又拿眼偷偷瞟了我一眼,小心察看我的反应。
果然是萧之蒿。
我的心情异常的矛盾,暗自高兴,可又落寞,一颗心一会儿轻飘飘,一会儿又重重沉下,患得患失的,我竟然迟迟没有伸手接信。
“小姐?”
“恩。”我又讷讷的点了点头,然后接过信转身朝西厢房走去,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身后的小函疑惑的怔了怔,随即动作有些迟钝的跟上,似乎很不理解我的反应怎么这么冷淡。
她一定没有想不到,我看似平静如水的表面下,藏着多么汹涌激荡的心情。
突然触摸到心中那份不愿为他人所知的隐秘感情,我顿了下脚步道:“小函,你就不用跟着了。”
“哦。”
没有扭头去看小函此时的神情,我抬脚径直走进屋子,手中的信似乎有千万斤重量,又似乎很烫手,只觉得握在掌心都沁出了细细的汗水。
轻快的带上门,我在光线昏黄的屋里坐下,认真的看了看信封,封面上什么字也没有写,想必是萧府下人亲自送来的。我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的撕开封口。
待展开微微泛黄的宣纸,我只觉得呼吸凝滞在那一刻——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宣纸上,齐整的柳楷墨迹,娟秀而不失锋骨,似乎还带着几丝温暖的风,风中携着幽雅的墨香。
就这几个字,而已!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若有所思的吟道,眼前仿佛浮现出萧之蒿俊逸的身影在书案旁,眼角含笑,执笔温柔的写下这些字,万千柔情,无数思念。
翛然心念一动——他能动手写字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身体好得差不多了?
对于自己这个想法,连我自己都深感意外。都到了这个地步,我还对他牵挂忧怀,这又算什么呢!
而且,我依稀记得“陌上花开”这句话的典故。
五代十国的吴越国君十分思念自己归省的王妃戴氏,于是给妻子写了家书。但是一想到此时此刻陌上花开,景色最美,于是便隐忍着无尽的思念,反过来告诉妻子可以一路安心的赏景,慢慢归家。意为——
田间阡陌上的花儿已经绽放了,爱妃可以一边欣赏春色,看阡陌之上细柳如烟,路边野外花若锦缎,一边享受醺暖的和风,慢慢地回来罢!
实则欲催归而请缓!
意思是说,娘子,你在娘家呆得够久了,差不多也得回家了,不要让为夫久等!
不禁讪讪的冷笑出声,萧之蒿这又算什么。
他知道我在这儿并不奇怪,反正他的爷爷都找上门来了,可是他给我写这几个字,难道不觉得很不妥当?分明是吊着人心,可是什么实际行动都不做。
还是说,他只是随手写写,不涉及典故,也与风月无关?
“公子!公子!”
我正凝神沉思,门外又传来小函焦急的呼唤,我皱了皱眉打开门。
“有人找您!”
“是谁?”
“小函不敢确定,看上去有点像是珺——”
“是我。”
我微怔,华衣明眸的楚寒珺便站在台阶下望着我。纵然仰视于我,可他挥洒自如的依旧是骨子里透出来的高高在上,还有无法遮掩的王者之气。
“你怎么来了?”我将拽着信纸的手背到身后,隐约有些紧张的抓紧。
“鱼游于釜中,虽生不久;燕巢于幕上,栖身不安。我的王妃,你该回家了。”语气坚定,神情倨傲,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我有些头疼,本来想揉揉太阳穴,可是一想到手中的那封信,只好左右晃了晃脑袋。
本来我就很懒,文学细胞也不怎么发达。可到了这里,动不动就是之乎者也,还有满口的古言,要听明白得费不少的脑细胞。
我绕了绕思路,楚寒珺话里的意思是,我长时间呆在红袖阁寄人篱下很不应该,也很不合适,应该尽早离开。
不觉好笑,楚寒珺和萧之蒿还真是形同水火之别,一个告诉我可缓缓归矣,可一个却迫切的要我立刻跟他离开。每一个一言一行,都能看出他们性格上的迥然不同。
又或者说,一个根本无所谓我离开多久,而另一个是真的想要与我朝夕相对?
可是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谁真谁假又怎么是我这样道行浅薄的人能够猜得透看得清的呢?我沉了沉心,语气低落的问道:“你怎么也知道我在这里?”
“之芩,你都说了是也知道,那必定还有其他人知晓。既然其他人会知道,没理由我这个做夫君的不懂吧?”
楚寒珺边说边走到我跟前,因为靠的近,淡淡的,我能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龙涎香。
心里突然想起一句话,男人如果不是想勾引女人,是不会洒香水的。
哼!看来这个珺王爷也不外如是。
又没来由的想,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也是要利用我的?那么对他来说,我的利用价值又会是什么?
心上又是一阵彷徨,更多的是辛酸。我宁愿自己是无人理会的一个人,也不愿意炙手可热的被所有人利用,这种滋味太不好受了,好像被赶上架子待宰的鸡鸭。其他尚且不论,单说现在就是有个风吹草动,我都要花比别人多上很多的时间和心力去揣摩,去怀疑。
“我们还没成亲,你还算不上我的夫君。”我淡淡的回答,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
“命定姻缘,该谁的就是谁的!之芩,是不是夫妻不过迟早的事,我说过你逃不掉了!”楚寒珺潇洒的挥了挥宽袖,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
我正要使力挣脱,楚寒珺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高挑眉头,不悦的垂眸看向我的手。
“手上是什么?”
“没,没什么。”
我居然有被那捉什么在什么的感觉,心虚气短的涨红了脸,低垂着头不再吭声。
“那给我看看。”沉默相对了会儿,楚寒珺突然优雅而从容的笑了,可他的笑里藏着无数把飞刀,正蓄势待发要对我的不顺从进行凌迟处置。
“真没什么好看的。”
楚寒珺的眼神顿时冷如冰霜,他漂亮得凤眸微微眯起,已经在告诉我他在动怒。默默无言中,他用力去抽扯我手中的信纸,我拽得越紧,他便扯得更重。
诶!
这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啊,变脸比翻书还快上许多。
“呲——”
我与他霎时都向后踉跄了下,信纸随即撕裂成两半,他眼一眯,微怒的展开宣纸,我一个激灵,也仓促的摊开看了看。
该死!我这边的一半全是空白的。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楚寒珺咬着字,语气低沉,面色不郁。
“这是,是——”我单手绞了绞衣褶,想胡乱解释一番,又觉得多说多错。
“萧之蒿!”楚寒珺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忿怒的吼出了信末的署名,在撕碎信纸的同时怒容相向,看样子好像也要将我撕个粉碎。
我咬了咬牙,索性一个字也不说,看他能把我怎么样。可想归想,我心里还是很害怕的,虽然他对我多是冷言冷语的虚张声势,可我还是很忌惮他的霸道独裁。
“欺人太甚!你是他之小妹,亦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居然还敢以此身份自居!”
我无奈的翻了翻白眼,此典故流传甚广,楚寒珺一定是想到了,所以才会如此气愤。
算了,有心无力,看都看到了,就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