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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他出寺。
今夜他再一次站在这寺中。
赵匡胤沿着高高地房檐一路奔向幽暗无人的后院。一路上听着过耳的晚钟,沉闷而幽远,就像是终于走尽一场繁华。
他突然想起不过数日之前,自己从这里离开时的心情。
曾经赵匡胤很好奇,安定公李重光,街坊巷间都是他的名,他的曲,他的风姿。你若走在金陵城里一路入耳的不是他的词便是他的嘉话。他和娥皇的故事早已是人人艳羡的天上人间,如花美眷。
都说是,一腕倾天下。
赵匡胤那时便笑得嘲弄,什么倾天下,遇到了自己的亲哥哥的步步紧逼不还是要退避三舍不敢出面。都说是南国的皇帝对当今太子殿下恨铁不成钢,其实心里最宠爱六皇子。曾经得一绝世织锦,名唤山河锦,等待数月无人能配,非一纸诏书找回了安定公,这才当真是造就一曲人间惊鸿。
世人的嘴最是厉害,说着说着赵匡胤便也真的有些期待见到那传言中的人。
现在他一步一步略过陈旧的瓦片,自己阴暗的影子划过无声,只是几日,心境便完全不同,他在惦念。
一身夜雨染成天水碧的人。
他毁了响泉,毁了自己的坚持又将如何,只望他记得那镯子。自己的一片苦心他不知道亦不能让他知道。
仅仅只是惟愿李从嘉能够真心实意地,好好活下去。
赵匡胤见得光义等在那里,暗色阴影里的身影让他有一种错觉,陌生,疑惑,直到见得他的木镯。
还在。那年那棵树上的两个少年,如今还安在。赵匡胤不知道今夜为何心情有些沉重,只是他突然想起李从嘉之后再看到自己的胞弟,唯感庆幸。
他过去拉过他不愿多说任何便一跃出了安东寺。
我没有让你失望,不是杀了你一味地依附于太子才能换得光义,换种方式,杀了李弘冀,我也一样能带走他。
赵匡胤突然笑了,李从嘉,这便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我不是能够轻易便将全部压在一场赌局上的人。
“安定公的事情结束了?”赵光义见他前来并未受阻便知道他一定是完成了太子交代的事情。
赵匡胤颔首。
“那安定公已死?”
脚步一停。赵匡胤转过身,“他……。没有。”
赵光义的震惊显而易见,“什么?那你怎么能说服太子放了我?”
剑眉的人上下地打量他,突然笑得很是得意,“你难道也不信你的大哥?我既然说会来带你出寺,便一定做到。”
“可是……”
“杀不得安定公,那便杀了李弘冀。”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赵光义倒抽一口气,“太子他……他死了?”后半句已然是努力地压低声音,这消息若是一旦被人听了去,可是天大的麻烦。
赵匡胤倒像是有些好奇地转过身,“他确是死了,我既能杀了齐王,自然也能想办法杀了他。本想借他之手你我先在南国崭露头角,不过后来我改变主意了。也怪不得我,这只能怪他自己心性多疑,本来我已经没有沁骨了。是他自己非要怀疑,用紫檀杯喝了无毒的淸欢。这是他自寻死路。”
赵光义眼中闪过一丝奇怪地神色,他仔细地思考着事情的全部,赵匡胤竟然能够转变心意杀了太子。这话面前的人如今说来风轻云淡,可背后的险恶自是不必说,纵然他久居寺庙中也能知晓太子李弘冀可不是简单得角色,稍有不留意,那人的狠毒可远不似这皇室众人一贯的仁厚作风。
大哥他,杀了李弘冀。
一定有什么缘故,言出必行,赵匡胤不是会妄赌的人,可也不是会轻易冒险的人。
“为什么?”他不是那年的孩子了,不会再一双眼迷惑犹豫着看着赵匡胤,现在的他完全成熟般的口气,认真而冷静地问他,为什么,杀了太子又有何好处。
赵匡胤不知道他该为如今长大的光义感到高兴还是不习惯。摆摆手,“没有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安定公不应该死。”
第六十一章 深黄一点入烟流
赵光义皱起眉,他看着自己的那个木镯子,突然抬起头问他,“大哥,那镯子你也戴上吧,从此便是我们两个人天下闯荡。”
赵匡胤神情一滞,略一迟疑,想想又觉得这没什么可隐瞒的,他是自己的弟弟。“它现在不在我身上。”
赵光义更加奇怪,“你把它给别人了?”
“我给李从嘉了。”说得再自然不过。
“李从嘉。”赵光义缓缓地念着这名字,一路随他走出寺后的幽暗树林,他会是怎样的人?一个李从嘉,竟然能让他的大哥改变杀他的计划,甚至还能够让他甘愿冒险转而杀死太子。
更何况,那木镯的意义纵使别人不明白,他还不明白么,那是他们手足相见的凭证,赵光义相信那是他兄长最重要的东西。
起码曾经是。
安定公李重光,这盛名之下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能够真的能够动摇人心。
赵光义以为他们会连夜赶出城去,可是竟然没有。
他带着赵光义从寺庙的后门绕至前端,看准了那排客房所在的围墙,两个人一起翻身跃入。
赵光义满目欣赏,果然,赵匡胤就是赵匡胤,此时不论去往哪里都危险,就算连夜出得了城也不能保证是否会有各方势力前来追杀,知情者都知道赵匡胤要来安东寺救他的胞弟,一定会四处寻找,可是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不急着出城,他和赵光义悄无声息地再此回到那间自己借宿的客房里。
桌上孤灯一盏,在桌面上投射出一圈暗色的影子,赵匡胤笑着一个噤声的动作,手指猛地扣在那影子里。
灯下黑,纵然有什么人对太子的死有疑义,也不会想到他们还留在安东寺里。
赵光义点头表示赞同。
“今夜留在这里是最好的办法。”
赵匡胤摘下佩剑,慢慢地放在床的一侧,口气轻松不经意地说道,“其实我明日还与人有约,如此堪称一举两得。”
“何人?”他实在不知道如此危险的境况下大哥还会赶着去见谁。
“李从嘉。”
他今夜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不是安定公,不是李重光,他唤李从嘉。
自然而轻易,好像知己,却不过数日。
倒戈,送镯,相约。
这李从嘉究竟有何值得如此?
心底的担忧愈盛,赵匡胤不能被任何束缚住,而此时此刻,他却好像凭空有了牵念,除了天下,是否他心里已经有更重要的东西?
钟声渐止,安东寺地势略高,推开木窗能够远远看见一片入了夜的金陵城。
夜染繁华处,梅雨压殊途,灯挑三四股,酒暖六五壶,桃花飘落哪瓣,却是一溪秋波媚眼。
待到明日晨光遍野,是否这里便已是你的天下?
愿这礼物,你还满意。
赵匡胤突然心情甚佳。。
夜晚,李从嘉忽然梦见年少。
他本是极少做梦的人,这一夜许是收到了白日诸多思绪的侵扰,竟然深深地陷入梦境里不可自拔。说是梦,却又比现实还要真切,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微熹。
李从嘉回过神来,见得娥皇还睡得安稳,他轻轻地起来倒一杯茶,闭上眼睛慢慢地品。是不是梦,它竟然像是一段不能再回望的往事录。
临摹勾勒出的,还是少年心性,读书写字,总有个人相伴,自己还带着些年幼的稚气,却咿咿呀呀地能够出口成章,于是轻而易举地得到所有人的赞颂。独独见得弘冀哥哥面色阴沉,他不一定是嫉妒,而仅仅只是觉得失望,为什么李从嘉和自己不一样,为什么李从嘉总能置身事外还让人徒留牵念。
于是自己也曾经真的想要得到哥哥的欣赏,却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整个南国皇室,不过也只有一个李弘冀,他的心性自幼就张扬刚严,就连父皇都无可奈何。
所以小时候是不是自己也曾经有过难过,不记得了,却清楚地在那梦里看见。
其实他从来没有故作姿态,这便是真的李从嘉,他本就是这样,不故意也不恣意。
一杯茶饮毕,他不想惊动下人随意地披了件碧色的长衣走到窗前微微推开一些,嗅着清晨空气里的花香,接下来的一切更加不可预知,此时此刻,李弘冀早该知道自己还死。
他还会怎么做。
勾起一丝轻笑,罢了。
你总说我要纵情,如何纵情,野心也不是谁都能有的,更加不是谁都控制得住野心,弘冀哥哥,你被野心骗了,你被它操纵寻不回自己。
几只黄鹂鸣翠柳,身后的床上响动,李从嘉回过身,淡淡地倚着窗子冲她笑,“尚早。”
“不睡了,今日还有事。”娥皇慵懒地斜着做起,看见他站在那里,同样笑得一如往日,看见他,便好。“不是说今日让女英过来,谁知道这丫头什么时候便跑了过来,我还是早些起来为好。”
李从嘉一听便心下一沉,他想说傍晚的时候要出去一趟,又觉得应予下来的事情此时再改怕她多心。
于是一时无话。
娥皇起身看着他随意地披着袍子,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我那件天水碧呢?”
李从嘉拉了拉外衣的袖口,“我怎知夫人是否染好,哪里敢催。”
她过来推他一下,“这样心急,好了好了,可是比不上山河锦,安定公不要嫌弃。”一转念,“山河锦昨日几番变故沾上了血渍和灰尘,我让流珠去找人想办法清洗,可是府里的人都不敢下手,生怕有了偏差,我便说让她想法子去外面寻些巧匠来,这袍子可是御赐。”她说到这里又想起红袖,叹口气摇头,“红袖也真是……何苦。”
李从嘉拉过她的手,“这便是帝王家,我们纵然看着,却也无能为力。”娥皇仰首看他,想说什么却有些犹豫,“从嘉,我不是想要多问,只是……。你……。。千万不要冒险,不论何事。”
李从嘉知她忧心自己与太子的事情,关于他们兄弟之间不和睦的传闻早已不是一日两日,虽然他不想争,可是这隔阂毕竟一直都在,娥皇嫁过来的时候他已和李弘冀不似少年时候,她虽不知前尘旧事但也知道李从嘉是无可奈何。这朝堂的事情她不想多干涉,更加也干涉不得,只是担忧不可避免。
“我曾经的确放弃过……可是娥皇,如今不同,你放心,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拿到霓裳羽衣舞,盛唐风光一定会在我们手上重现。”李从嘉并不想故作姿态掩藏什么,他确实放弃过,可是事到如今他必须回到原有轨迹上,这是唯一的办法。
千万不要等到,一切覆水难收。
娥皇突然抽回手,李从嘉看她,“怎么了?”
她急匆匆地背过身,想去唤人进来梳洗,“没事,我去叫流珠。”淡淡粉色中衣兀自而去,再不敢回过头了,李从嘉一时想不到究竟如何,也就作罢。
娥皇只是突然被他一句曾经放弃而触及记忆,梦里的记忆,那是她一直告诉自己的。前日的那一切都是平白无故的一场梦魇,触不及的李从嘉和气焰嚣张的赵匡胤。
本来自己应该理所应当名正言顺,可是赵匡胤那自信满满锐利的眼神简直就要生生杀死她,绝了她的念想。
何况她撞破的,是永远也不能提起的秘密。
必须要忘记,才能安然无恙地为他亲手染碧。娥皇说着要亲手为他染一件袍子,便真的做到。
细细密密地都是她的心思,通透间,却是李从嘉再也不得偿还。
她用过早膳,命人取来晒晾干净的长衣,拉过他满心欢喜,多爱看他穿着天水碧把酒言欢的样子,秀雅清淡,他便是她一直期盼的一片天。
“二小姐来了。”流珠眼见得廊下有人引着上来,娥皇快些推他到后面,“把这穿好了再出来。”自己先迎过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