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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娘的生离:“师哥,我好怕这钟声。”
  “不用怕,”才长他三年,小石头懂的比他多着呢,“不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听,不是‘要鞋!要鞋!’这样喊着吗?”
  “你不是说,她是只鬼魂儿么?”小豆子记得牢,“她为什么要鞋?”
  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便七嘴八舌地逞能,务要把这传奇,好好说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一回两回都不成功,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
  “有一个老铜匠,用尽方法一样不成,便与女儿抱头痛哭,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
  “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就在最后一炉钢汁熔成了,一跳跳进里头去。”
  “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一跳——”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谁知失足滑了一跤。大伙笑起来,再往下说:
  “老父亲急了,想救她,已经来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
  “铜钟铸好了,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钟报更时,都听得她来要鞋的。”
  小豆子又害怕。
  “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小石头问,“你娘没跟你说?”
  小三子最看不过,撇撇嘴:
  “也许你娘也不晓得。”
  “不!”小豆子分辩,也护着娘,“她晓得。她说过河,我记不住。”
  “你娘根本也不晓得。”
  “你娘才没说过呢!”
  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地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
  “算啦别吵啦,”小石头道,“我们不是听娘说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说的。”
  “呀——”小豆子忽地张皇起来,“丁二叔,哎!明儿得唱了。”
  他心神回来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赶忙背着戏文: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
  “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溅起水花。
  小癞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为习惯。
  “别逗了,烦死了。反正我活不长啦,我得死了。唉哟,谁踩着我啦?——.,,
  四下喧闹不堪,只有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不安得很。
  小石头鼓励他;
  “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小豆子坚决地:
  “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
  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他们只是好玩着,舒服而且舒坦。又爱打量人家的“机机”。
  “暧,你的机机怎么是弯的?”
  一个也全无机心,拿自己那话儿跟人一比:“咦?你这比我小!”
  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叼念着,自己是个女的……
  断指的伤口全好了。只余一个小小的疤。春梦快将无痕。
  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们穿好衣服,束好腰带,自个伸手踢脚喊嗓,之后,一字排开。
  眼前几个人呢。除开关师父,还有上回那师大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们坐好了,一壁考试一壁掂量。
  就像买猪肉,挑肥拣瘦。
  先看脸盘、眉目。挑好样的生。
  “过来,”关师父喊小石头,“起霸看看。”
  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势去矣,
  因此上在枥下咆哮声嘶!
  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
  “这个长得丑。”
  “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父护着。
  “这个指头太粗了。”
  “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这个……”
  一个一个被拣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笨的……,因没人要,十分自卑难过。只在踢石子,玩弄指头儿,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孩子身上。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关师父便粗着嗓门,像责问,又似安慰:
  “小花脸、筋斗、武打场不都是你们吗?戏还是有得演的。别以为‘龙套’容易呀,没龙套戏也开不成!”
  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
  师大爷又问:
  “你那个绝货呢?”
  胡琴拉起了。
  关师父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来:
  “来一段。”
  不知恁地,关师父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戏文让他练。自某一天开始——
  四合院里还住了另外两家人,他们也是穷苦人家,不是卖大碗茶,就是替人家补袜底儿、补破袄。也有一早出去干散活的:分花生、择羊毛、搬砖块、砸核桃儿……
  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铜壶开出去,一路的吆喝:
  “来呀,喝大碗茶呀……水开茶酽,可口生津啊,喝吧……”
  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只他一个。
  “小豆子你听,王妈妈使的是真声,这样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哑,又费力气。你记住,学会小嗓发声,打好了底……”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
  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
  “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
  又陷入死结中。
  关师父眯嘁着眼:
  “你本是什么呀?”
  “我本是男儿郎——”
  正抽着旱烟的师父,“当啷”一声把铜烟锅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
  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
  那铜烟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
  “什么词?忘词啦?嘎?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
  师大爷忙劝住:
  “别捣坏了——”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
  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
  我本是女娇娥,
  又不是男儿郎……
  见人家夫妻们洒落,
  一对对着锦穿罗,
  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似火——
  嗓音拔尖,袅袅娜娜,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过关了。
  师父踌躇满志:
  “哼!看你是块料子才逼你!”
  他的命运决定了。
  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徒儿蓦地走过来,惊扰一众的迷梦。
  胡琴突然中断了。
  “什么事?”
  小黑子仓皇失措,说不出话来:
  “不好了!不好了!”
  好景不常。院子马上闹成一片。
  杂物房久不见天日。
  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着。简陋的彻末、戏衣、箱杠,随呼呀一响,木门打开时,如常地映入眼帘。
  太阳光线中漫起灰尘。
  见到小癞子了——一
  他直条条地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着一摊失禁流下的尿。
  孩子们在门外在师父身后探看。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这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
  小豆子带血的嘴巴张大了。仿佛他的血又浪浪涌出。如一摊尿。
  这个沉寂、清幽的杂物房,这才是真正的迷梦。小癞子那坚持着的影儿,压在他头上肩上身上。小豆子吓得双手全捂着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惊,是小石头过来搂着他。
  木门砰然,被关师父关上了。
  这时节,明明开始暖和的春天,夜里依旧带寒意,尤其今儿晚上,炕上各人虽睡着了,一个被窝犹在嗦嗦发抖。
  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啦?”
  小豆子嗫嚅。
  “好怕人呀,小癞子变鬼了?”
  小石头忽地一骨碌爬起来,把褥子一探:“我还梦见龙王爷发大水呢,才怪,水怎么热呼呼的?尿炕了!”
  “我……”
  小石头支起半身把湿淋淋的褥子抽出来,翻了过儿。
  “睡吧。”
  小豆子哆嗦着。小石头只好安慰他:
  “你抱紧我,一暖和就没事儿。鬼怕人气。”
  他钻到他怀中,一阵,——又道:
  “师哥,没你我可吓死了。”
  “孬种才寻死。快睡好。明儿卯上劲练,卯上劲唱,成了角儿,哈哈,唱个满堂红,说不定小癞子也来听!”
  乐天大胆的小石头,虽是个保护者,也一时错口。听得“小癞子”三个字——
  “哇——”
  小豆子怕起来,抱得更紧。
  “谁?”外头传来喝令,“谁还不睡?找死啦?”
  师父披了件袄子,掌灯大步踏进来。
  “——我”
  “吵什么?吵得老子睡不着,他妈的!”
  关师父因着白天的事,心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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