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_6

  一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父痛骂:
  “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
  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没我,我没你,无一幸兔。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
  “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衅,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
  “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袅袅停停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唷,‘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
  “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
  “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敌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厉声:
  “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陡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的。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了。一重一重地围着:
  “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父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
  “大伙都别蒙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想起:
  “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杳不可寻。想家,想娘……
  一进门,师父果然破口大骂:
  “都死到哪儿去?太阳快下山了,才晓得回来。老子一时不在,就躲懒打水战去?你看你这柴头汗,浑身……”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鲜红而多皱褶,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
  ——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帔,项戴巨型金锁,下着百格戏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
  “好!好小子!”
  给了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括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尖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方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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