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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衣气得很:
  “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重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他,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抑无意,取过小楼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
  ——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
  “新的茶壶呀?”
  “唔。”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
  他报告:
  “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
  “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呐。”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毕恭毕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
  “不敢当。”
  袁四爷笑:
  “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
  “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人古旧困围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么《隋唐传》、《王宝驯》、《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样。
  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于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理钱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
  “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叹为观止。”
  啊哈一笑,瞅着蝶衣:
  “还让袁某疑为虞姬转世重生呢,哈!”
  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中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
  “段老板的行腔响遏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鳌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伙倒是顺着他,赔着笑脸。他嘴角一牵:
  “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
  段小楼只笑着,敷衍:
  “四爷您是梨园大拿,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赶忙打圆场,也笑:
  “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们走走戏?”
  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
  “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叙谈。就今儿晚上吧!”
  “哎哟四爷,”小楼作个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
  小茶壶映入眼帘。
  “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
  花满楼。
  正是另一个舞台。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展地步下楼梯,亮相。
  窑子中一围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鲜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
  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乌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唤:
  “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
  “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
  “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
  “专诚来道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的用来饮场?”老鸨笑,“别诓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
  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替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
  “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造声赔不是,又怪道:
  “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直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
  “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
  “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的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
  “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
  “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
  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
  “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或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
  “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亲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呷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
  “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酒桌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抄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觑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设事人一样,生生受了它。
  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险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叠反映,仿如面对着面。
  “嘿嘿,武松大闹狮子楼。”
  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拭去。
  “……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蹋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
  “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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