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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戏园子被逼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骛。只洗净铅华,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
  “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血不热?”
  “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的纠缠,却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小楼嚷嚷:
  “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
  “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小楼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
  “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茬儿。”
  想想又气:
  “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
  “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
  “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
  “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
  “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
  “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
  “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清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是大烟的芳菲。抽过两筒,镶了银嘴的烟枪率先躺好睡去。烟霞犹在飘渺,秦香不散。像炼着的丹药,叫人长寿、多福。但生亦何欢?
  蝶衣暗胜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
  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除了她们,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便装照片,少不了科班时代,那少年合照——长条型,一个一个秃着头,骷髅一样。
  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封得严严,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万盛影楼,段小楼和程蝶衣那衣履也风流的合照。
  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还有一头猫。
  他养了一头猫。黑毛,绿眼睛。蝶衣抽大烟时,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喷它一口、两口,猫嗅到鸦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擞起来。
  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无骨的手,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没种过地,没扛过枪,没拨过算盘珠子,没挂过药丸,没打过架的,洁白细腻,经过一.刀“闭割”的手,爱抚着猫——像爱抚着人一样。
  小四长得益发俊俏。跟了他几年了,又伶俐又听话。因为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
  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道:
  “程老板,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现在等您喷它两口烟,才又欢腾过来呢。”
  蝶衣爱怜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
  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叹唱一声: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顿,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场。”
  小四听了,骨头也酥了。特别忠心。把戏衣仔细搁下,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忽想得一事:
  “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迷都写信来,或请托人打听。都央请您俩合演。宪兵队的也来。”
  “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不过——”
  “干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肉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着名贵的蛐蛐。
  小楼在桌边吆道:
  “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
  “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
  “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
  “酒来——”
  声如裂帛,鹤晚九霄,众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机:
  “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两花花?”
  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
  “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
  “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
  “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
  “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
  “你这是干嘛。’
  “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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