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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
  “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是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倨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
  “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她不识抬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士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一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于是,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一时间,“程蝶衣”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党的命运,中国人的风流云散。。。。。。
  菊仙一番铺排,怅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床,有点放弃,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反正说不出常理来。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四抓药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
  “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
  “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
  有意让蝶衣听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
  “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
  “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一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趁机解围:
  “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
  “***中央钞票!不如擦屁股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一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直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忍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
  “这家伙不能卖!”
  蝶衣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黄泉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身,骂骂咧咧:
  “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大步出去,牢骚不绝。
  蝶衣趁机也去了:
  “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
  “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乱闯祸了!真是,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为了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谁知又遭打扰,无妄之灾,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乱。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衣衫褴褛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
  “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放了一小火,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对形大乱。
  如抓了**,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劫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露天摆着,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巍巍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一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一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一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欷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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