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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钟,她又喜欢细嚼慢咽,一次只咬下几片小丝。
  “你在吃什么?”罗娜大嚷。
  梅玲把手上的东西拿给她看,还笑了笑。
  一个老女佣端茶进来。她看到梅玲的动作,就说:“小姐,这是少爷最心爱的,谁也不准碰。”
  梅玲拿起瓶子,一一传过去,只有冯健拿了一片鸭肫。她甚至把瓶子递给佣人,但是佣人说:“我们不敢……这个屋子里只有少爷能碰那瓶子……连太太都不敢。”
  梅玲笑着将瓶子放回原处,她对吓慌的佣人说:“如果少爷问起来,就说我会补回去。有很多嘛。”
  不久博雅和凯男回来了,博雅走到书房,手上拿着几个包裹。他发现梅玲坐在高高的梗木椅上,靠着书桌,不免十分意外。她正在打量一个玉“洗笔”,是照山峰的形状雕出来的,下面有一个装水的小盆子。梅玲正在玩弄里面的毛笔,博雅进来,她仍坐着不动,只笑笑瞥了他一眼。她的翠玉镯子恰巧和那个玉洗笔十分相配。她的头发夹向脑后,只有几撮发散在额前,小小的身子栖在高椅上,与特高的黑木大桌形成强烈的对比,整个给人特别天真的印象。博雅痴痴地站着,梅玲还在玩毛笔,连眼睫毛都没有抬起来,又笑了笑。真邪门,她不该笑,如果笑就应该抬头看他,这样她的笑容仿佛指出了一个秘密的思想。她在大古砚上涂了几个字,仍旧没有抬头,说:“博雅兄,有人偷了你瓶里的鸭肫,你最好数一数。”然后她拿起桌上残留的小片鸭肫,顽皮地嚼起来。
  博雅看看玻璃瓶,不觉大笑。
  “她是一头海狸,”罗娜说,“她的下巴已经动了半个钟头了。你如果把她关在这儿一个礼拜,她会连整栋房子都啃掉——家具啦、梁柱啦、躺椅、椅垫,通通吃掉。”
  大家都笑起来,博雅想起他带来的包裹,就说:“看我带了什么?够你嚼一个礼拜了。”
  包裹里有干肫、蚕豆干、五香瓜子和牛皮糖——因为韧得像牛皮,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
  “真巧。”罗娜说。
  梅玲由包包里拿出两个干肫,放到瓶里去。
  “我偷了两个,”她对博雅说,“女佣吓坏了,我告诉她若少爷问起来,说我会补回去。”
  凯男现在进来了。逛完街,她显得很快活,而且为远行的准备而兴奋。梅玲把桌上的蜜饯拿给她,这种反客为主的态度以及粗包装纸,相当伤害身为女主人的自尊心,她笑笑拒绝了。
  午餐端上桌,他们到东厢的饭厅去,凯男要梅玲坐在冯健隔壁,他非常高兴。凯男曾对罗娜说冯健和梅玲很相配,他自己也这么想,因为他是这儿唯一的单身汉,梅玲对他又似乎挺友善的。凯男曾看到博雅挑逗梅玲,但是她也看过他挑逗别的女子,她觉得好舒服、很神气、很放心。
  出乎意料之外,博雅没有通知太太就叫女佣准备了鸭肫汤和一碟炸肫,东西端来,大伙儿都笑梅玲。她看看博雅,他也默默微笑着。
  他们谈起远行的计划,罗娜叹气说,她真恨不得随他们到南方去。
  “你们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枪声,大概在晚饭前后?”凯男问道。“回教市集上的人说,昨晚上有人攻破一座监牢。”
  “我们的人干的,我们的游击队。”博雅说,“是永定门外的一座监牢。”
  “有人说五百个犯人逃出狱,加入游击队。有人说一千,谁也不知道。”凯男又说。
  过了一会儿博雅说:“很高兴我们要走了,你不觉得吗?”他看看太太说。
  “觉得什么?”
  “劫数感哪。看到周遭那么多日本人,东四牌楼那儿至少建起五六所‘医院’。空中都染上气味,我不只是说尝海洛因的‘医院’。我是指大家的面孔,中国人和日本人脸上的阴气。这两个民族如何能生活在一起呢?你会觉得不可能适应,现在北平已变成为日本都市了。那就让他们当胜利者,去扮演自己的角色吧。可是他们办不到。他们不自重,缺乏信心。如果他们能显出自信、轻松的态度,你可以说,那就好了,他们已攻下北平,打算占有它,一切都会有定下来的感觉。但是他们不自信、不自重,也不礼貌。他们有无法操纵你的恐惧,或是赢得你的好感。他们到底怎么啦?”
  大家都在吃饭,博雅继续说着:“我从来没见过像日本店东那样沉默的动物,简直像遭人迫害的野兽。我的黄包车夫说:‘东洋人和我们差不多,就是不会笑。’他说他拉过一个日本人,正好一只小狗叼着木拖鞋跑出来对那只拖鞋又吠又咬的。街上的人都站着大笑,只有丢了拖鞋的人和他拉着的客人例外。小狗并没有去咬他。但是他背后的日本人说:‘喳!喳!’想想他们居然怕一只狗!我问车夫觉得白人怎么样,他说:‘他们是奇怪、可怕的人种。他们有怪味,就算你在他们面前跑步,也闻得出牛油味。不过,他们会笑,和我们一样,那些东洋人就不会。’”
  饭后大家到书房去,博雅拿出两张“日本联合储备银行”的新钞,一张是印有孔子像的一元钞,一张是印有文天祥的十元票子。
  “有那么多人,”他说,“他们却选上了文天祥!有一种百元大钞,上面印着黄帝的像,不过我没见过。那些傀儡们会喜欢吗?文天祥被捕曾被忽必烈囚在北京很多年,并受过不少礼遇,但是他不肯服侍蒙古人,宁愿一死。你们有何感想,我知道日本人的想法是要让傀儡政府在人民面前显出真正的中国作风,他们真可笑!”
  梅玲盯着她手上钞票中的文天祥,文天祥和岳飞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爱国者了。“他长得真是这个样子?”
  “肖像可能是想象画的,他是蒋介石心目中的英雄之一。”
  “面孔真高贵!”梅玲说。
  “日本人一定是由三民主义课本中得到的灵感,他们选了一切好听的中国名词,譬如‘共存’啦,‘共荣’啦,‘王道’啦,‘诚意’和‘合作’啦,拿出来使用,希望我们吞下去。谁发明了这些字眼?为什么要拿来骗我们呢?你有没有读过文天祥的《正气歌》?”
  “没有,”梅玲有点惭愧说,“当然听说过那首诗。”
  “喔,文天祥代表的就是这个——正气。中国历史上凡是拒绝对异族屈服,以勇敢和正气闻名的爱国英雄,歌里都提到了。颜将军的头颅,颜常山的舌头和张良刺秦王的铁椎在歌里都是正义的象征或证明。张良是历史上第一个游击队,如果中国人都想起他,想用他的暗杀方式呢?如果我们都想起颜常山在刑场上骂贼而死,不愿意投降呢?日本人可能以为,他们把孔子、文天祥和黄帝的肖像印在钞票上,我们就不会在上面乱涂毁谤的字句了。”
  北平人自有一套间接对傀儡统治表示不满的方法。以前很多伪币都被划上傀儡官员的名字,再加上如“汉奸”、“不要脸”、“卖国贼”、“对蛮邦磕头”等字眼,甚至还有更下流的污辱。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但是很快就广为流行。很多钞票上都有,所以使用者都说是从别人手中接过来的。傀儡官员向日本将军抱怨,于是当局颁布了一道命令,规定有侮辱字眼的钞票不准使用。不过,这道命令却变成商人拒收此类钞票的借口,他们太高兴这样做,因为这些钞票甚至连日元都换不到,往往要降格兑现,商人宁可使用中国中央银行的票子。因此当局只好撤销这道命令。现在新钞票发行,上面印有中国历史英雄的肖像,就像希特勒征服意大利,却发行马西尼肖像的钞票,或者征服瑞士,钞票上却用威廉泰尔肖像一样,但是日本人可看不出其中的幽默。
  通常家庭午餐后,大家都回房休息。但是十月的阳光正好,他们都被这时刻吸引了。大家离情依依,仿佛有什么事情将要改变似的。谁知道他们还能共度多少个这样的秋日?梅玲饭前的雅兴使他们心情极佳,小院子在中午的阳光下具有一种宁静的魅力。凯男为进行的计划而高兴,梅玲没有理由说要走,罗娜心里则另有打算。男人在家通常不算数,他们心烦的时候,想要表示自己重要的时候,随时可以离开家。所以大伙儿围着南侧的躺椅,梅玲在书架前闲逛,边看书边吃瓜子,最后又坐在博雅高高的书椅上。
  这时候他们听到远处的枪声,罗娜平常很镇定,现在也惊慌了。游击队正在城市附近打仗,近两个月他们常常听到远方的炮声,但是她仍感到心慌。
  “你们走了以后,我们会怎么样呢?”她问博雅,博雅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抽烟斗。“北平会怎么样?你想这次战争会打多久?”
  “一两年,也许三年,谁知道!”他回答道。
  “两三年!”罗娜呼道,“你想我们能打那么久吗?”
  “当然可以。”他说着,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把握。
  “但是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呢?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这次绝不像一九三二年上海之役那么短。你最好有习以为常这个想法。”
  “你该不是说我们要关在这里听两三年的枪声吧?”
  “你若要中国赢,就必须如此期盼,我们的游击队不会让他们歇息的。”
  “如果打那么久,我们还是搬到上海去住比较好,我们可以留在国际住宅区。”
  “现在上海打得更厉害,炸得更凶。”博雅轻笑几声说。
  “我们怎么办?”罗娜心慌意乱地说。
  “别搞错了,这是长期的战争。一九三二年是十九军在打,现在是全国作战。这不是上海或北平的问题,也不是那里比较安全的问题,没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谁知道上海会有什么结果?战争会延到内地去,我们都会变成难民。我们会如何?这座园子会如何?谁也猜不到。北平将和满洲一样安全,这里名叫‘沦陷区’。你必须决定是要继续生活,还是只求活下去,待在这个沦陷区市难以忍受的气氛中——还是变成内地的难民。”
  “我想没有这么严重吧,”罗娜沮丧地说,“我们还是到上海去,我想梅玲是难民,不得不来这里,我们现在自己也要变成难民了。”
  “梅玲是难民?”博雅说。
  “她在我们家避难。”罗娜回答说。
  梅玲独自坐在椅子上,望着罗娜微笑,嘴巴仍然漫不经心地吃瓜子。
  “我也要去上海。”冯健想起梅玲要去那儿,就说。
  “这样对你也许好一点,”博雅认真地说,“我们正看到北平一天天腐败,我想一个人再忍下去,就要麻木了,不过也不能永远这样。我们的同胞阴沉沉的,敌人也阴沉沉的。我们的同胞觉得命中注定不能屈服,日本人觉得注定要征服我们,他们自觉已经攻下这座城市,可以用枪杆来统治,心里却老大不痛快。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快活?他们害怕了,任何靠枪杆自卫的人都难免要害怕。面对手枪很可怕,你一刻都不能放松。”
  冯旦插嘴了:“但是英国人用枪杆统治印度已经不止一百年了。”
  “你误会了,”博雅说,“英国人是靠他们的魔力来统治印度。”
  “什么魔力?”冯旦诧异地说。
  “凭他们的潇洒大方。”博雅向他挑战说。
  “你歪曲事实,”冯旦说,“印度人怎么会在乎英国人的风采?他们对英国人的怨恨,不下于韩国人对日本人。”
  “是啊,他们恨英国人,也尊敬英国人——或者不如说,他们怕他们。那就是他们的魔力,一种天生主人的魔力,你也可以说是毒蛇的魔力,自信、自重、穿自己服装、吃自己食物、说自己语言,而且希望别人也说英语的魔力。别忘啦,英国人在全印度的驻军只等于日本征服小小的韩国四十年后在韩国驻军的人数。你想少数英国男女住在印度的前哨村落,怎么不会被土著杀掉呢?不是靠枪杆和飞机,是靠他们的英国太阳帽、短裤、坚固的绒线袜、夏布女装和曲棍球比赛,靠他们对佣人讲话的那副自然的主人腔。我说过,毒蛇魔力。想想日本人用自然的主人腔对中国佣人说话吧,他们只会摆架子,打你的耳光。他们一喝醉,就出尽别的民族绝不会出的洋相。我告诉你,他们一生在恐惧中度日,怕他们的警察,他们的军队。你把他们放在外国,突然要他们装出主人的举止,他们硬是办不到。他们一喝醉,一切压抑的恐惧都流露出来了。日本人没有英国人的魅力,他们不可能文雅,所以他们注定要失败。”
  “你喜欢上海的英国人吗?”冯旦愤慨地说。
  “我喜欢,”博雅说,“我尊敬他们的民族,我讨厌他们的外国政策,但是喜欢他们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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