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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日咳着,发着低烧,每天下工,家织的土布褂子就被汗水浸透了。
婵娥不解地问:“二姐,你咋出那么多的汗呢?”
夜娥生硬地说:“累嘛!”一边说,一边拧着小褂上的汗水,低声诅咒:“这个死衣裳!”小洋花布褂子纵然浸了汗也是干得快呀!
日本生产的东洋花布很快占领了东北市场。和家织的粗笨土布相比,东洋花布在闺女们眼里简直轻如蝉翼,不但印花清新淡雅,手感也柔软滑爽。城里时髦女子都烫了头发,穿了东洋花布衫轧街。于是东洋花布就成了时髦、俏艳、高雅的代名词,让人心里生出意悬悬的渴望。
缫丝厂的女工和夜娥一样,暗地里都垂涎着洋花布,有到安东生丝货栈送货的大车,闺女们就求送货的人替她们捎了洋花布回来,几天以后做出衣裳穿了,人就美上了天。
忆娥、夜娥、婵娥羡慕得眼都蓝了,一面要攒出工钱交给阿玛,一面又打自己的小算盘偷偷攒钱买洋花布,夜娥累得连着咯了几回血,每回都悄悄地把嘴边的血擦了,又一头拱到机台上。终于,买洋花布的钱攒足了,夜娥求到安东丝栈送货的老马捎回了洋花布。
东洋花布真实地托在手掌心里,她们洗净了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再贴到眼睛底下细细地看。赞叹着经纬线纺得多么均匀,花色印染得多么透亮,家织的土布怎么比得上啊!三个闺女激动得嘴唇发白。夜娥陶醉地把洋花布捂到嘴上,用舌尖舔着。姐妹三个都是一样的花色,一共买了十八尺,足够每人做一件花衣裳了。忆娥手工活儿好,求小姐妹把洋花布裁了,点灯熬油地缝好。
可是洋花布褂子做好了,又没得时间来穿。厂里是不能穿的,每天干活时出的汗像水一样,会把花衣裳沤烂。回家更是不能穿,阿玛知道了可不得了。她们只好夜里下工时穿一会儿,美一美,又赶紧脱了衣裳睡觉,不然天就快亮了。逢到每月回家的路上也会穿一小会儿,到了村口就快快脱下来。
虽然藏着掖着,终于有一天,还是让阿玛发现了。
赵一普一看到洋花布褂,下巴就翘起来,瞪着眼睛问:“哪来的?”一看闺女们的表情,赵一普的眉头就一跳一跳地红起来了,随后满脸都是喝了酒一样的红!这是他发火的前兆。婵娥怕了,迅速把脸埋到饭碗里,赵一普一把夺下婵娥的饭碗,把洋花布褂在婵娥眼前愤怒地抖动着,喝道:“哪来的?嗯?”
婵娥瘦弱的身体像小草遭了飓风一样摇动起来,眼睛埋得更低了,恐惧之极,不由自主地小声说:“是二姐买的。”
赵一普马上把老虎眼转向夜娥,很有威慑作用地拉着长声喝道:“是——你——吗?”
夜娥哆嗦着点头。
赵一普停了一停,立刻像疾风暴雨一样狂卷起来,跳下饭桌从三个闺女手里夺下筷子,在她们头上狠狠地抽打着。一边打一边吼叫:“糟蹋钱!叫你们糟蹋钱!”一尺花布四分五厘钱,十八尺差点儿就是一元钱!赵一普心疼得脸上的皱纹缩到一处,拿筷子抽不解气,又跳到院子里找树条子。拎了树条子进来,先打忆娥:“你当姐姐是干什么的?她要买,你不知劝吗?”
忆娥抽泣着,推开碗拱到地下的高桌子底下。婵娥躲到炕里面,拿大被子蒙住头;夜娥躲到炕边的大柱子背后,委屈地哭着。夜娥性情倔强,几个闺女里面赵一普最不当意的就是她,一见夜娥哭,更是怒冲斗牛,直冲夜娥奔过来,单单打她一个,叫道:“你二哥念书用钱,知道不知道?你怎么敢随便糟蹋钱?”
夜娥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柱子拼死叫道:“阿玛,你把我们的骨髓都要榨干了!我缫了几年丝,凭什么就不能买一件小花褂?”
赵一普一见闺女顶嘴,火气更大,一边抽打着夜娥,一边连声叫道:“嗬嗬!我叫你买!叫你买!钱是你挣的这话不假,可那是你的钱吗?你把钱买了没用的东西,你二哥念书到哪里弄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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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鸭绿江》8(3)
夜娥一听阿玛张口闭口都是二哥,所有的委屈和愤怒砉然爆发,不顾一切地叫起来:“阿玛,我们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闺女也是人,你是二哥的阿玛,是不是我们的阿玛?”
这一句话点到了赵一普的软肋,他暴怒的眼珠子错乱起来。看到闺女们被他吓得这个样子,想着这些年她们翻山越岭,缫丝挣钱,闺女虽贱,可也是他的骨肉呢!赵一普的心肠软下来,并从愤怒的高峰一寸寸跌落。再看夜娥的脸上已着了几树条子,有一条已经见了血,赵一普的一颗心又火辣辣地替闺女们疼起来,可是他拉足的架子一时又低不下来,眼睛四处转着寻找赵关氏,盼望她这时候出来送给他一个台阶。可是赵关氏早被他吓坏了,正煞白着脸胆小地在厨房里忙碌着。热气笼罩着她的脸,她力图平静,装作不在意,可手却哆嗦着,抖个不停。泥盆里的稀饭已经盛满了,她却不知停手,仍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稀粥沿着盆边儿慢慢流淌出来,眼看就要流到地下。赵一普一见肋条上又着一刀,心疼地跺脚叫起来:“嗨嗨!粮食呀!那都是粮食呀!你敢糟蹋粮食!”急忙奔过去,嘬着嘴在锅台上吮吸起来,然后一抹嘴巴拎着树条子冲赵关氏抡过来。赵关氏如梦初醒,膝盖一软,顺从地跪在地上,叫道:“当家的,你打吧!杠子在门后啦!”
赵一普气势汹汹地扔了树条子,探身门后拎了年轻时打赵关氏的门杠出来。
赵一普刚把门杠举起来,胳膊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掣住了,灵芝黑亮着眼睛站在赵一普面前。
这个家,从来没有人敢拦着赵一普。赵一普眨巴着眼睛看着灵芝,怀疑地说:“闺女,你干吗?”
灵芝无所畏惧地说:“阿玛,我不是要跟你顶嘴,也不是要折你威风,你不公道!讷没有惹你,你不能连她一起打。”
赵一普心里的火气终于找准了目标,暴风骤雨即刻来临,他盯着灵芝看了足有一分钟,低低地说:“我不公道?闺女,你说,老天爷对我公道吗?我娶了儿媳却……”赵关氏一看赵一普的嘴角哆嗦起来,知道他低声之后就该高音了,便以少见的敏捷从地上跳起来,猫一样扑到赵一普身上,推搡着,话里有话地哀求说:“当家的,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想收是收不回来的,骂自家闺女可不能刮带着媳妇哪!”使劲儿地给赵一普使眼色儿。
赵一普的话如一块热油哽在喉咙里,他张着嘴,翻几下眼睛,脑子骤然冷下来。怎样对待灵芝和这个孩子,赵一普诸种情绪淤塞心中,却始终没有想好该怎么办,他怕一旦揭穿事实,这个家就翻了天,灵芝在赵家肯定待不下了。
赵一普愣愣地站着,话到舌尖打了弯儿,说:“怎么,我赵家娶的儿媳妇既敢往娘家跑又敢跟公公顶嘴?”
赵关氏不待灵芝说话,急忙把灵芝往屋里推着,哭道:“灵芝,不关你的事,你快进屋吧!”
赵文举听到外屋的吵嚷声,早已急得抓耳挠腮,动不得,只好躺在炕上一迭声地叫:“阿玛!阿玛!我的亲阿玛呀!”
赵一普和赵关氏听到赵文举的喊声,立即被喊声捉进屋去,见赵文举像掀盖的王八一样摇动着四肢,苍白憔悴的脸上流着泪,一颗父母心顿时软得如水银泻地。赵一普百感交集,颤着声儿叫:“文举,文举!阿玛对不住你呀!”赵文举心里什么都明白,他早就明白,可是他同样没有办法,他一把抓住赵一普的手,气喘喘地说:“阿玛,阿玛!我求求你,求求你!太太平平过日子吧!灵芝有不对的地方你就把眼睛闭一闭,权作没看见!媳妇是我的媳妇,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是我无能,求阿玛往宽敞的地方想!”
赵文举一锤定音,大包大揽,赵一普愣了半天,最后一遍遍说服自己:“好好好,阿玛往宽敞的地方想,人活着就要往宽敞的地方想嘛,往宽敞的地方想!”
赵文举擦了一把眼泪,说:“我这个样子,谁还会要我呢?灵芝为我受苦受罪的日子还在后面!阿玛要看得长远些,别难为她。”
《寂静的鸭绿江》8(4)
赵一普明白儿子话里的含意,张了张嘴,最后又什么都没有说,“嗨”了一声,噙着眼泪,背着手出了院子。
父子俩心照不宣,没用过多的语言,就从一个足以让赵家人仰马翻的巨大漩涡上摆渡过去了。
忆娥探头见阿玛走了,才战战兢兢从高桌子下面钻出来。婵娥也揭了被子爬出来。夜娥捂着脸上的伤,闺女们围在赵关氏身边哭起来。玉多一直躲在屋子里,这时跑出来。小姑们被公公驱赶着,缫丝挣钱供男人读书,她也是受益者,这时愧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寂静的鸭绿江》9(1)
月亮把光影投到墙上,窗棂就在墙上摇晃起来。灵芝被赵文举白天的话震荡着,辗转反侧。她不时悄悄打量着闭目不语的赵文举,第一次发现他是个十分清醒的人,他不但什么都没问,还给了她一张活人的脸面,她感激得无以复加并铭记在心。
赵文举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激烈地翻腾着。他身体不行了,可脑子不笨,灵芝怀了别人的种,他并非不知,却因对现实无能为力而不得不保持沉默。他有着弱者的习惯和特点:凡事喜欢退一步想,而退这一步,也许就给弱者带来了强势的生存地位。
他们都心情激荡,无法平复。灵芝在黑夜里认真地打量着身边闭目不语的男人,和九住比起来,他的肌肉松软绵塌,沉垂无力。他的气息和九住比起来更是细若游丝,渺若云烟。每到夜里,灵芝都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对两个男人进行着比较,以往,不过是怜悯、同情着身边的赵文举,惟有今天,灵芝才真切地感受到赵文举并不糊涂,甚至还有些让她意料不到的聪慧。他的沉默有一种足以让灵芝愧怍的力量,在愧怍之后升起的感激,又让灵芝对他有了深深的敬重。
“文举……”灵芝刚要张口,赵文举急忙用手掩住了灵芝的口,悲叹道:“我都知道了……”他薄薄的胸脯子一起一伏,仿佛用手轻轻一点,那颗痛苦的心就会呼啸而出。可他喘了几喘却又不忘安慰灵芝:“你放心,有我,阿玛他也得认下……”
黑暗中,灵芝悄然涌出了感激的眼泪,停了停,她更加勤勉地起身给赵文举掖被子,又把土陶夜壶用自己的身体焐得温热了,然后再递给了赵文举。赵文举当然知道灵芝的心,他枯瘦的手摸索到灵芝,紧紧钳住,纵然有万千种披肝沥胆的欲望,到头来身子骨却不能做主。他再也不像新婚之夜那样对身体还抱有希望,而是绝望地把头深深埋进了被子里……
灵芝的心不由自主地为赵文举疼痛起来。她在黑暗中打量着眼前这个可怜人,像抚着自己生养的孩子一样抚着赵文举的头,沉默了一会儿,就很坚决地伏在赵文举耳边发誓一样说:“你要是愿意,我就伺候你一辈子!”
赵文举推下蒙在脸上的被子,白蜡蜡的脸映着月光,侧过头,眼里交织着大喜大悲的神情,突然他一把拉过灵芝,紧紧地把她搂在了没有多少热乎气儿的胸脯上。
赵文举的胳膊没有九住有力,身上也没有九住那样生野浓烈的男性气息,他像一只气息微弱的病羊,对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无能为力,“谁欺负这样的人,可要遭雷劈呢!”灵芝一边想,一边暗暗数着赵文举清晰可辨的肋条,一颗心顿时升起了强烈的母性的保护欲望。
他们第一次敞开心扉,说了一夜的贴心话。
对屋,赵一普和赵关氏同样彻夜不得安眠。赵一普白天拿树条子抽了一下赵关氏,虽然下手不重,但抽得实在没道理。然而赵一普眼睛里的爷们儿是从来不道歉的,女人嘛,还不该打?白天打了,夜里该咋还咋,他从不当回子事。现在,赵一普光着身子趴在枕头上,嘴里冒着老旱烟,仿佛白天从来没有碰过赵关氏一样,贴心贴肺地小声说:“你瞅瞅,我还没说什么,文举就那个样子,灵芝要是走了,文举还活得了吗?”
赵关氏发现了灵芝的身孕之后,她的愤怒和受骗感并不比赵一普逊色,但在灵芝漫长的孕期里,她一点点地说服自己,最后把什么都想通了。便劝慰赵一普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退一步想了。看白天的情形,多亏你没把话说绝。人哪,饭能吃绝,话可不能说绝。”
赵一普把一口烟唾沫呸到两尺开外,说:“到了这一步我有什么错?难不成要我去问问是谁在她肚子里撒了种?”
赵关氏好脾气地说:“我可没那么说,我是说她既已成了赵家的媳妇,孩子也养下了,你说说,往后怎么办吧?